太学中展开了关于立储的论辩,裴望初与谢及音微服去听过几次,隔着细纱屏风看坛中学子们分坐两侧,吵成一团,情急时恨不能起身啖人。
谢及音轻摇团扇,掩面而笑,“倒是有百家争鸣之风。”
裴望初的目光落在她额间的芙蓉花钿上,见她笑得舒朗,低声道:“你若喜欢听他们吵架,我点几个人入宫给你讲经,就讲法家和儒家谁更利于治国,让你看看这群读书人是怎么扔书打架的。”
谢及音闻言,团扇隔空点了几个人:“徐十三,孟六,荀二,姜十七,这几个都不错。”
裴望初握住她的手,指腹在她腕上轻轻摩挲,轻笑道:“能被殿下记住名字,真是造化匪浅。”
谢及音抬起团扇敲了他一下,“想什么呢,我这是在给卿凰挑人。二十年后,这些都是朝廷肱骨,若能为卿凰所用,她的储君地位才会更牢固。”
二十年……听上去好像很远,又好像很近。
裴望初安抚她道:“卿凰是个聪明的姑娘,用不了那么久,届时必是君择臣,而非臣择君。”
谢及音含笑点了点头。
立清麟公主为储君一事,帝后力排众议,最终定了下来。
永嘉五年冬,腊月初四,这天恰是清麟公主的三岁生辰,显阳宫里传出圣诏,立清麟公主为大魏皇储。
为表庆贺,朝堂上提前七日闭朝,寒门百姓免一年赋税、三年劳役,廷尉中大赦轻刑,除十恶外,重刑免死。
如此隆重的程度,只在新皇登基立后时出现过,可见帝后对清麟公主的重视和喜爱。朝中虽仍有守旧派觉得立公主为储君不妥,但更多人已慢慢想通,是男是女都是皇室血脉,对做臣子的而言,并没有本质的利益区别。
他们所能做的,唯有忠君而已。
临近腊月底,一辆朱轮马车驶出洛阳宫,出了应天门,冒着风雪,悠悠驶向雀华街。
赶车的人是禁军首领岑墨,坐在他旁边揣着手呵气的是皇后身边的一品掌印女官识玉姑姑。这两人驾车,便不难猜出车中人的身份。
清麟缩在母亲怀里,半张脸埋在谢及音的貂绒领披风中,只露出一双乌黑清亮的眼睛,时而盯着面前的五子棋局,时而抬头看看父亲。
一二三四……一二三四……一二三四……
好像不管怎么摆,她都输了。
裴望初扔着掌心里的棋子,好整以暇地看着她,“已让了你一个棋子,这回可不能再悔棋了,若是输了,以后都自己睡。”
清麟瘪着嘴,转头可怜巴巴地喊娘亲,“阿凰想跟娘一起睡,娘也最喜欢抱着阿凰睡,是不是?”
小公主生得粉雕玉砌,已经能得心应手地利用自己的可爱,在娘亲和识玉姑姑那里讨得好处。她相信只要自己卖一卖可怜就能赢过爹爹,但是刚满三岁的小公主哪里能理解男色为何物,竟令母亲连女儿都不爱了。
谢及音目光有些闪烁,佯作去看帘外的景致,说道:“不是娘亲不要你,阿凰,你实在是输了太多回了。”
清麟哀求无果,一头栽进谢及音怀里,佯装放声大哭。谢及音忍笑安慰她:“虽然晚上不能和阿凰一起睡,但白天娘可以跟你一起玩,带你去荡秋千。”
清麟抬起水汪汪的大眼睛,“那我晚上要与柔柔表姐一起睡。”
宫里除了父母和识玉姑姑,她最喜欢的就是柔柔表姐,柔柔表姐虽然胆子小,但对她很好,还会讲故事给她听。
谢及音想了想,说道:“马车太小,咱们先去公主府里安顿下,明天娘再派人去把柔柔接来,好不好?”
“那我今晚跟娘睡。”
一旁默不作声的裴望初转过脸来,笑吟吟道:“阿凰,是不是不想让柔柔表姐来了?”
小公主又栽进谢及音怀里,小声嘟囔道:“娘你看他!”
这个年准备回公主府过,识玉已提前派人将府中打扫干净,主院各处景致与从前别无二致,唯有庭前的海棠树长得更加粗壮,树下堆满了扫落的海棠果,一半埋在积雪里,显得晶莹漂亮。
清麟一下马车就迫不及待到处跑,在雪地里踩出一串脚印。裴望初与谢及音跟在后面,沿着回廊慢慢走。
他轻声说道:“好像从你救我回府时起,就再没过上一个舒心的年,总是被身不由己的事占着,受我牵累,连除夕也不能好好过。前两年虽安定,琐事却多,今年难得能有此闲心和闲情。”
谢及音转身牵他的手,笑道:“你故意说这种话,是为了让我心疼你吗?当年在公主府里,你三天两头受磋磨,才是过得最苦的人。”
“只要殿下心里疼我就不算苦,毕竟我没记住的事,殿下都帮我记着。”
两人走到琴亭里,裴望初让人把琴从马车里抱下来。他前往胶东请袁崇礼时,在他的院子里新选了桐木,与月出的材质很像,经他亲手斫磨,制成这把新琴赠与她。
谢及音抬指勾弦,弦音铮铮,清响不绝。
裴望初自身后拥住她,双手覆着她的手,落在弦上。
“当年殿下请我调琴时,我记得殿下说过,四海为虚,你只有一架琴,所以不忍放任它为雨水所噬,一朽到底。如今呢?”
“如今啊,”谢及音侧首与他耳鬓厮磨,低声道,“如今纵有四海,亦只爱旧琴如故人,行不行?”hr