黑白谎言
“就在两个月之后,那年秋天,G离开了纽约。”Yoshida说,“但她不是跟Han一起走了。她告诉我,他们分手了。”
“发生了什么?”李孜问。
“G说她得到个很好的机会,要去欧洲,但Han不能去,所以他们就分手了。”Yoshida回答。
“那她后来去看过医生没有?你知道结果吗?”
“她告诉我一切都好,只是很小的问题。”Yoshida说,“那个时候,我跟Jaco相处得很好,工作上也排得很紧,连停下来想想事情的时间也没有,所以既然她这么说了,我也愿意相信她说的是真的。”
“你怀疑她没有说真话?”李孜问。
Yoshida点点头,“我有过怀疑,她来跟我道别的时候让我觉得像是永别,但我总是告诉自己如今这世界上根本不存在什么永别之类的事情,那是骑士时代的东西,现在已经没有了。但事实是,许多从没有说过永别的人,都不会再见了。”
李孜被他说的话触动了,但他只是自嘲地笑了一下继续,“那个时候,如果没有Jaco,我可能会想办法弄清楚她究竟出了什么事,如果没有Jaco……”他停了一下,似乎在估量那种可能性,“她走之前,我送给她一部照相机,那是我收藏的第一部宝丽来相机,读中学的时候花了一整年的零花钱买的,她答应会拍照片给我看,就好像记日记。一开始的半年她没食言,陆陆续续地寄了几张照片过来,想看看吗?”
李孜点点头,突然有种奇妙的感觉,当你已经听到过那么多关于一个人的事情,然后再看见她的样子,非常特别的体验。
Yoshida把她领到那堵迷墙面前,指给她看其中几张手掌大小的宝丽来相片。第一张似乎是在一个摄影棚里拍的,一个身穿热粉色小礼服的女孩子站在白色无缝纸前,垂着胳膊,右手手指上挂着一双和裙子同样颜色的漆皮高跟鞋。脸被截去了大半,看不清五官和表情,只看得到细腰、长腿和两只光脚丫。第二张还是那个细腰,那双长腿,脚上却穿了双过膝的黑色长靴,站在夜色里,漆黑的长发随风飘起。第三张是唯一看得到面孔的,但离得很远,还鼓着腮帮子做着一个鬼脸,身上穿着运动衫和牛仔裤,在秋千上荡得老高。
李孜有些失望,问:“只有这些吗?”
“之后就没有了,再后来我搬了家,就再没联系过。”Yoshida想了想,“还有她和Han两个人的,你等等。”说完便钻进旁边一个储藏室一样的小隔间,拿了一个棕黄色的纸筒出来,打开盖子,从里面抽出一卷大幅相纸,平铺在窗边的圆桌上面。
那是几张放得很大的黑白照片,似乎是用老式胶片相机拍的,背景模糊,略带颗粒感,但还是看得出来是在中央车站。画面上两个人相拥在一起,身后是不息的人流和月台上的大钟,指针静止在三点零三分和三点零四分之间。
李孜和Yoshida站在桌边,看着那些照片,有几秒钟时间,没有人讲话。眼前这个奇妙的定格的场景让李孜想到许多自己的事情。她在心里感叹,男女之间不可能总是不变,不会永远新鲜有趣,爱人也不可能永远无瑕,到头来总会充满了尴尬的冷场和寡味的琐事,倒是这照片可以留得长久一些。
“有人曾经出价想买这几张照片。”Yoshida的话打断了她的思绪,“但G和Han都没有签肖像使用同意书,所以就一直拖着,可能我也并不是真心想卖。”
“除了寄照片,她后来没有联系过你?”李孜问。
Yoshida摇摇头,“仅此而已,信封上也没有写发件人的地址,但邮戳是巴黎的。”他动手收起那一卷照片,“说起来也很玄妙,那个想买这几张照片的人也是个华裔女孩子,那时她在麦迪逊大街一家很有名的画廊工作,和我一样是个老式相机迷,对我的作品很感兴趣。她可以说是我的伯乐,如果不是她,我可能做不出现在这样的成绩。后来她好像去了切尔西什么地方工作……”
“EstherPoon?”李孜打断他问,“她的名字是不是叫EstherPoon?”
“对。”Yoshida回答,“你认识她?”
离开Yoshida的空中花园,李孜在出租车上拨通Ward的电话,告诉他,现在至少可以肯定一件事情——G是确实存在的。而且,Esther看到过G和Han的合照,虽然不能确定她是不是存心在这件事情上撒了谎,但她一定隐瞒了一些东西。
而Ward则习惯把人性想得更加阴暗一些,并且把一句老古话奉为箴言:谎言总是需要更多的谎言去掩盖。所以。他相信Esther一定是存心说了谎,而且不仅仅是在这一件事情上面。
之后的那一天又是忙碌的日子,法庭指定的心理医生给HanYuan做了第三次精神鉴定,结果尚未揭晓,但谈话的录像已经递送到了Ward手里,胖子便以此为由,打电话给EstherPoon,约她到事务所见面详谈。
Esther准时出现在Ward的办公室门口。打过招呼,胖子便开始他大段的独白:“要知道,我们转了个大圈子,去了经纪公司,见了名模,又去找了名摄影师,才有了这些新线索,到头来却发现这些事情你可能原本就知道的。当然,以我的经验来看,委托人总是倾向于犯这样的错误,无端地增加账单上的数字……”
李孜讨厌他这样油嘴,打断他的话,开门见山地问Esther:“你认识一个叫K。Yoshida的摄影师吗?”
Esther的眼神闪避了一下,停了一秒钟才开口:“我只是,不愿意说起那些事情。你们根本不知道哪些事对我来说意味着什么。”
“我们不想指责谁,也无权那样做。”李孜淡然地回答,“但你不愿意说的这些事很可能会影响到你丈夫的案子,严格地说起来,他才是我们的委托人。”
Esther沉默了一会儿,抬起头,问李孜:“你知道什么最让我觉很低贱吗?”
李孜不知道答案,也明白这样的问题并不真的是要旁人来回答。
“不是忘乎所以地爱一个人整整十年,也不是为他做一切,过问他所有的事情,吃的穿的、心理医生、理疗师、排练和演出日程、收入以及报税。”Esther摇头苦笑着说下去,“真正让我觉得低贱的是,在这样的十年之后,那个人没有回应,甚至毫无知觉。”
这番话让李孜为Esther觉得难过,暂时放下工作时常用的那种极端客观的姿态,轻声问:“为什么不离开他呢?”
Esther回答:“如果你看过他跳舞,就知道为什么了。”
“算了吧。”Ward讪笑着插嘴道,“没有人跳得那么好,值得被这样对待。”
Esther并不反驳,只是看着Ward和李孜,又说了一遍:“你们什么都不知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