年前这回家去,着实慰一慰云箫韶的心。
这是一椿,另一椿儿,镌刻一般深深印她脑中。
雪枝子打进来的长没影儿的廊,拐进去的雪洞一般的抱厦,四扇挂的梅兰竹菊素馨香吊屏,当中一张东坡椅,一张溪山案,案上书卷笔架辟雍砚,角儿上雨过天青水盂,她母亲杨氏正坐椅上,四周家里伙计躬身站一个圈,请她看账。
看账持家,哪个没教过云箫韶,她也不是懒,也不是笨,纯是李怀雍没允她管过东宫的账,想来是詹事府的差事,徐燕藉他们一起子人捂得情是严实。
罢么,不是咱们的管他,为他执掌中馈已是仁至义尽,只是,云箫韶摸摸一注的钥匙,钥匙管的箱子里是陪来的妆和纳的采,心念止不住地,云箫韶一心想叫它们趴窝生蛋。
她不好出去繁逛,因打发画晴领画晚两个出去,正是年节,倒好好瞧瞧京中什么物件紧俏。
还有一件得意的,许是节下事忙,李怀雍少来梧桐苑磨牙,云箫韶乐得清净。
只是说清净,实在也没几日的清净。
腊月二十九要祭祖,宫里娘娘和宗室命妇都得大妆到太庙磕头,年除要贴春胜、挑桃符,初一上辛要上东郊祭天,接着是正日子的回娘家门,那宫里娘娘轻易不能离宫,只得是一家儿一家儿望宫里接去,三排两不排,排到正月十好几,好么,紧跟着趟又到十五上,又是阖宫的灯宴。
正月十五,雪日天晴,云箫韶起早,进宫。
得是她早早儿进去,前头冯太后给她延医,该她谢恩,这是规矩也是礼数,甭管凤座上那位是好心孬心,为你费的心,就该云箫韶进去拜谢,她这都是有些迟的。
进来内廷,还没正经到慈居殿,一小宫女儿在旁投眉探脑,徐皇后的人。
引云箫韶过去瞧,果然花山亭底下徐皇后身边春荣姑姑在候着,云箫韶不动了,春荣抻着招手儿,云箫韶只不动。无法,春荣姑姑只得两步过来,也不行礼,嬉皮笑脸的:“你今日赶早儿?”
云箫韶闲闲一眼儿,不言语,画晴知局,指教道:“姑姑好礼节,没得张嘴尖牙呲着风,太子殿下见着我们娘娘还要尊一声儿呢。”
春荣不意吃下这句,把心惊了,这主子出名的软和性子,今日怎纵着丫鬟说这一席话?她陪笑道:“我们主子不和你家娘娘一家子人?拘这句的!”
这回云箫韶直接开口:“你是正阳宫脸面,此是慈居殿。”这一下春荣彻头彻脑呆了,画晴要追她一句主子娘娘,云箫韶拦住,只问,“皇后娘娘什么话说。”
只觉这主子与往日大不相同,春荣落个没脸,直要嚷起来,思量着来意又忍得声气:“今年节上建州王爷举家来朝,老太妃、大妃,大小郡主,我们娘娘说一气赏出去的东西少说合几百两银子。”
喔,云箫韶听着,哭穷啊。
春荣又说:“好叫太子妃知道,回头给补个数儿。”
呵,回头给补个数儿,好轻巧好便宜,连一个“求”字也不说,单伸手要钱。云箫韶不爱看她,只问画晴:“咱们宫中规矩,皇后一年俸秩多少?”画晴答白银千两,“嗯,”接着茬,“膳伙房一应的柴米还另算,区区几百两值什么。”
似笑非笑逼春荣一句:“是什么,冯太后克扣皇后的俸秩?”
这话说的,即便真是这样也不好开口,春荣悻悻,云箫韶管她,扭脸领画晴就走。
画晴笑忍不得的:“瞧呆立在风口上那样儿,”又叹,“从前惯的,腆着脸来,王屠家后院儿坍墙呢,净伸手薅拔。”
云箫韶斜她:“你说你娘是豕?你是甚,猪崽儿?”画晴恼的:“娘这张嘴,管是看着姨不学好。”走几步又说,“娘肯与俺每说嘴,又肯出去多走动,不拘是回家还是旁的,我说句僭越的话儿,倒是好,有些过去在家做姑娘时光景,比先头只看着崇文殿哭笑好。”
那可不,云箫韶拍拍她手,往后都是这般日子。
两个到慈居殿给冯太后磕头,冯太后问两句云箫韶身子,云箫韶只说好些,又说谢太后娘娘的恩,全赖太医院的医案药材温养荣卫,冯太后笑得满目慈祥,嗔她一家人说的那两家话,只叫她好生将养,说哀家等着抱孙子。
看给捧得高高儿的,云箫韶从前不晓得,如今可是知道,跌下来得有多疼。
也不当一回事,场面事儿不就这么着?自己瞧得重,压在心里就重,自己不当事,那情儿是半点事没有。
说几句出来,开宴的时辰还早,搁往常一准儿要到正阳宫陪说话,如今云箫韶领着画晴脚步一错一拐,拐到咸庆宫。若说咸庆宫主殿住着谁?是仁和帝温嫔。
见着云箫韶,温嫔奇道:“今日是怎的,太子妃有空来瞧我?”
云箫韶冲她笑:“想着娘娘宫里一嘴杏仁饧,娘娘不肯赏我一嘴的?”
温嫔把头儿摇了:“不可,你如今敢在我这里吃一嘴杏仁饧,太后娘娘和皇后娘娘可都饶不了我,”言语带笑转教宫女儿,“顿盐渍的杏仁茶罢,杀一杀它的凉气。”
她也不拿乔,不自称本宫,一派亲切家常,云箫韶心说咱们要是仁和帝,爱什么冯贵妃娇媚徐皇后端庄,准是只爱望咸庆宫来坐。
可她不是仁和帝,她是仁和帝的儿媳妇,她从掩着的袖中取出一副东西递过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