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夜无眠,盛墨早早来到处里,看见加班审讯的几个队员哈欠连天、东倒西歪地躺倒在办公室椅子、沙发上,盛墨知道于连这是忙活了一晚上,看这样子也不像有什么收获。王有思走过来小声耳语:“于科长找到线索了,找唐处汇报去了。”盛墨一惊,于连这个家伙,遂赶紧来到唐钺办公室。
“盛墨,来得正好,听听于科长的新发现”,唐钺招呼盛墨。
于连看到盛墨,马上笑脸相迎:“盛科长,我从头说啊,昨天我们重新勘验了一下码头,有个扛货的看见一个女人沉了一个皮箱到江里,那个女人盘发、穿着旗袍。我们在那个扛活工人指认的地方下水打捞,果然捞上来一只皮箱,里面有电台,可惜已经损坏了。箱子里没有其他线索了,所以我把扛活工人带来了,想让他看看地牢里有没有那个女人”。于连说完,得意地望向唐钺。
“既然电台找到了,证明情报是准确的,我们现在还需要抓到那个盘发女人。于科长此次抓捕共党联络员工作,措施非常到位。接下来的指认,还是于科长负责吧。”唐钺略带欣赏地安排于连的新任务,并未搭理盛墨,盛墨有些不安。
“今天线报说,东四广场有学生组织的抗日演讲,盛墨去处理一下吧,尽量不要出人命。那些学生家里大多有背景,别给咱们惹麻烦,驱散即可。”唐钺说完,示意二人可以离开,盛墨在于连前面走出唐钺办公室后,回头问于连:“昨天抓的人都送到保卫处了吗?”
“还没呢,一会儿指认完就移交。”
“走,我也去看看指认的,完了再去处理学生闹事。昨天应该留活口,都是那帮兔崽子怕死,一见带枪的就朝死里打,差点打着我,你得说说你那帮人。”盛墨跟于连一起,总能无理搅出三分理,昨天抓捕队员,除了王有思,确实都是于连手下的人。
“他们哪敢,就是枪法差,回头我说他们。”于连一贯这种张狂的口气,好像三处是他于连的地盘,都得靠他照应。他目前也就是怕一些唐钺而已,处里其他人于连从不放在眼里。盛墨在于连眼里,也就是一唐钺豢养的打手而已。但今天,于连仿佛对盛墨特别热情:“昨天你领走的那位女士是谁啊,像女先生的那位?”
盛唐心头一颤,这个家伙也注意到阿姐了。“我姐,我以前做事的盛府大小姐,跟我亲姐似的,昨天来上海给先生扫墓,办完事就回南京。”盛墨想着应付过去就好,来不及多想。
“姐姐真漂亮,比我认识的那些相好漂亮多了。”于连是真心夸奖,盛墨是真心不悦,给了于连一个不快的眼神,于连立马醒悟,连连道歉:“口误、口误”。
指认现场已经布置妥当,一个苦力模样的中年男人垂手哈腰立在门口,一个个被打得披头散发的女人渐次走过。盛墨忽然想起昨天撞倒的那个盘发女人,但确实没有看她的脸,视线所及就看到她的盘发,还有她手挽着那个被打死的男人,对,手上还戴着一枚绿宝石戒指。想到此处,盛墨开始目光转向那些女人的手,可惜,那些女人手上都没有戒指,盛墨明白这又是于连的杰作了。
中年男人忽然指着一个女人,于连跑过去,应该是反复确认了一番,那个女人被留下,其余交程立领走了。盛墨仔细端详那个被留下的女人,不是自己撞倒的那位。昨天那位,个子要到自己眉间,腰很细,眼前这位,身材已经臃肿而且个头差了至少五公分。算了,盛墨忽然没了兴趣,连招呼也没打,直接叫上王有思去了东四广场。
不到十点钟的东四广场,往常会比较安静,穿着风衣的男士坐在椅子上看报纸,几个小孩踢着小皮球,鸽子呱呱叫着踱步。盛墨有时会趁着出外勤的机会溜到广场坐会儿,回味一下当年和阿姐坐在这里喂鸽子的时光。那时管家伯伯还腿脚伶俐,追着他俩围着广场跑一圈都没问题。他俩跑累了就会坐到椅子上一边啃面包一边揪了面包屑扔给鸽子。俩人摆着腿逗弄着鸽子,互相咬一口对方的面包,那时盛墨就认为自己是阿姐的弟弟,亲弟弟,可以并肩坐在一起的亲姐弟,尽管回到盛府还得哈腰低头替小姐背包作下人,所以东四广场对盛墨来讲,有着别样的情愫,有着透彻心扉的亲切和熟悉。广场上哪怕有一点不同,盛墨也是很敏感的,比如今天,四五个十三四岁的学生挤坐在一张椅子上,抱着一大包东西,似乎在等待着什么。盛墨心里都乐了,这些有钱人家的孩子伢,牙都没长齐,就想咬人了。不过人家是抗日,少年英勇可期,都是难得的血性汉子。盛墨和王有思商量:“看那几个,一会儿给轰走算了,不要出人命啊,还都是娃娃呢。中间那个是个女娃吧,家里也不好好管教,出来闹事多危险,幸亏碰上咱俩了”。
“哥,人家抗日没错,咱干的都是遭骂的活,咱就来了20人,一会儿小心别挨打。”王有思说这话的时候,盛墨差点乐出声,这要让唐钺听见了,自己的队伍如此不中用,还得小心被一群孩子伢打,还不得剥了咱们的皮,太有损76号的名声了,76号人手里哪有活着的人,竟是冤死的鬼。
盛墨正思忖此时该不该动手的时候,忽然发现远处一个熟悉的人影,从一张椅子上站起来走向大行百货方向,很像盛婉真。盛墨示意王有思带队,自己向大行百货方向追去。广场上人不多,盛墨快追上那个身影时,一个盘发女人却迎面走了过来。盛墨顿时愣住,那个盘发女人也霎那间立在原处,他们都认出了彼此就是昨天广场上的“兔子和鹰”。就在双方都要拔枪时,广场上响起哨子声,人们开始四散奔逃,大量学生模样的人横冲直撞,盛墨猝不及防被那个盘发女人飞起一脚踢在腿上,站立不稳撞到广场椅子旁,那个盘发女人瞬间没了踪影。盛墨扶着椅子望向远处,他在搜寻盛婉真的身影,并不在意盘发女人是否脱逃,但盛婉真的身影再次消失在了茫茫人海中,这个盘发女人脚力非常,是个练家子。
盛墨颓然坐在椅子上,看着广场上几个继续厮打的学生,王有思他们很克制,不然这几个伢子早没命了。大约一刻钟的模样,王有思一行抓着三个头发凌乱、嘴角有血的学生走过来。“哥,这仨打不走,不停跟咱打,一包传单,可以抓了,只能抓了。”
“不走就都就抓回76号”盛墨大声吓唬他们。
“你敢,你抓一个试试。”其中一个女娃娃还一边犟嘴一边试图踢盛墨。
“妈的,还收拾不了你们一帮奶娃子了”,盛墨一边骂一边举手准备打那个犟嘴的女娃。那个女娃竟还是毫不示弱昂起倔强的脸,那个意思分明就是要打就打老娘绝不怕你。盛墨的手停在半空,一是盛墨一般不打女人,可以一枪杀掉但绝不上手打骂,二是这个神情跟阿姐小时候一模一样,盛墨忍不住又想起刚才那个背影,阿姐出现在这,意欲何为。
“带回去”,盛墨命令王有思收兵回76号。盛墨说出这话的时候,又觉不妥,“先关到红房子那吧。”盛墨还是个善良之人,带回76号的人都与抗日、反日有关,进去容易出来就难了。放出去一怕透漏一些信息,二怕有漏网之鱼,所以76号的规矩就是要么不抓,抓了就没有活着出来的。红房子是保卫处临时关一些小偷小摸、尤其是青帮混混的地方,一般给银子就取保放了,关在那里回头好周旋。
盛墨刚回76号,就看到司机老陈站在门口,看了看几辆车里的情况,啥都没说挥手让盛墨一行进去。刚到办公室唐钺电话就过来了:“你又抓人了,关在红房子了吗?查公馆电话打过来了,说咱们抓错人了。”唐钺的问话中,盛墨看不出自己是否做的不妥。
“哥,你不知道,不抓回来就没完没了,您没看见王有思他们几个,被抓成啥样了。一帮奶娃娃,也就十多岁,就被蛊惑的出来反日了,还真不怕死,真有点我们当年打仗那混劲”。盛墨说的时候自己都仿佛是那帮奶娃娃,眼睛里面充满回味。
“里面可能有查公馆的小姐,日本商行的山田先生打电话,让咱们放人。回头等他们送来保金就可以放了。”
“哥,对不起,这俩天我竟给您惹事”,盛墨真心实意道歉,这俩天他确实头有点晕。
“昨天那件事结束了,于连找人指认的那个女人承认了,就是共产党的联络员,送电台到上海,估计共产党上海方面需要与外界联络。那个女人已经交由地方法庭去审判了。”唐钺面无表情地像是在陈述一件不相干之事。
“据日本特高课的消息,共产党一位病毒专家将从苏联到上海,近期要知会车站、码头、旅馆和帮会的弟兄,盯紧北边来的人,注意排查。”唐钺走到窗口望向对面情报处的位置,“你家里事情处理的如何?”
“哥,欠的钱我会赶紧筹措”,盛墨开始言不由衷,他知道唐钺问的不是钱、不在乎钱,但他不敢说阿姐的事情。
“盛大小姐安排好了?在你那住的习惯吗?”唐钺还是问到阿姐了,盛墨想真是怕什么来什么。
“阿姐此次是来上坟的,别的事她不会计较。三五天她就要回南京的。”盛墨想赶紧把阿姐打发走吧,76号是个是非之地,凭直觉盛墨觉得阿姐不是个单纯的人。时局动荡,千万不要和日本人有瓜葛,尤其是抗日反日,那可是掉脑袋的事。
“我买了一些竹荪糕,略表心意,带回去给盛大小姐尝尝吧。”唐钺指着桌上一个印着礼记的包装好看的纸袋。
“谢谢处长,您对我们真好。”盛墨有点宽心,这个在唐钺是正常行为,属下家里来亲戚,唐钺都会送些东西或接个风以示关心,去年于连老婆来的时候,唐钺请了全处30多号人,在睢县楼为其接风;沈峰的叔父来探亲的时候,唐钺让盛墨送去了一套茶盏。盛墨心想,唐钺对阿姐的注意,可能就仅止于对家属的关心而已,是自己多心了。自己和唐钺是过命的交情,无端怀疑有点过分。盛墨有点自责,自己以前不这样的,突然碰到阿姐乱了方寸而已。
巡视一圈无事,盛墨借口去红房子看看,带着唐钺送的点心回了家。家里确实无人,盛墨昨夜也耗了一晚上,确实困得睁不开眼睛了,和衣倒头便睡去。
电话铃声响个不停,盛墨终于被吵醒,睁不开眼,只能闭着眼挪到沙发上躺着接电话。“晚上八点我们送查家小姐回去,你去红房子提人,记着给她收拾一下,别太难看,其余两个先关着。”是唐钺的声音,已经六点了,睡了五六个小时。盛墨已经精神抖擞了,以前打仗时经常几天几夜不睡,76号熬夜也是经常的事,盛墨终归是年轻人,睡一觉精力全回,头脑也比前两天清醒了。
盛墨打开唐钺送的点心,竟然分装在两个医用手术器具铁盒里。这个包装别出心裁,估计是商家的恶劣竞争手段,盛墨想着拿起一块放在嘴里,味道还可以,有点桂花糕的气息,狼吞虎咽一盒下肚后,盛墨想,万一阿姐回来呢,还得给阿姐留一盒。盛墨现在心情是极其复杂的,一方面想再找到阿姐,另一方面又希望阿姐赶紧离开,盛墨总觉得阿姐留在这危险重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