骑鹿虽不如骑马便利,至少比爬山轻松,小五更找到一个诀窍,将铁枪横在鹿角的枝杈间,刚好挂住,双手平搭上去,舒服多了。
虽走的是夜路,但大草原四面八方皆是坦途,毋须担心有坑凹石凸的状况,可谓天马行空、任我纵横。
宗弼两条长辨飘于脑后,颇为意气风发:“这一次算契丹狗帝命大,下一次定教他逃不掉!”
小五亦有同感,遗憾道:“只怕下次就没有这么好的机会了。”
宗弼忽想起一节:“岳飞阿哥,你明明可以杀光那些契丹狗子,缘何不放箭?”
小五理所当然地回答:“穷寇莫追,何必赶尽杀绝。”
宗弼不以为然:“打蛇不死,反被蛇咬。若换了我,定教他们一个也回不去!”
少年人本喜斗嘴,小五深受古兵书影响,遂引经据典:“不战而屈人之兵,善之善者也。”
宗弼反唇相讥:“那孙子实在误人子弟,说甚么‘用兵之法,全国为上’。两国交兵,如不斩草除根,等于害了自己。想那西楚霸王英雄盖世,却败于竖子刘邦之手,不就是因为妇人之仁吗?”
小五看不出一个女真少年,竟也通晓《孙子兵法》,颇有些惊异,明明觉得宗弼强词夺理,却又难以驳斥,心想自己终究读书不多,若是韩九儿醒着就好了,只好讲大道理:“总之兵者不祥,杀敌一万,自损三千。两国交兵,自是全国为上。”
宗弼哈哈大笑:“我说你们宋人钱多人多,怎地就是打不赢契丹狗子,原来都是教这些老子、孙子们祸害的。如果两军阵前总想着甚么‘杀敌一万,自损三千’,这个仗还怎么打?要想活,只有狠,想得多,死得惨!我们女真人每打一仗,就当自己死过一回,活下来就是赚的……”
小五一时张口结舌,只觉宗弼话粗理直,一针见血,按说大宋军队可谓历朝兵法的集大成者,又是兵多将广,缘何就是收不回燕云之地,即便跟西夏作战也占不了便宜,其中因由,却是小五这样的年纪怎么也想不通的。
却不知,大宋乃武人建国,却也因之对武人猜忌,定下以文抑武的国策。在宋之前,好男儿弃笔从戎,“健儿应斗死,壮士耻为儒”!自宋而起,穷酸才大当其道,“满朝朱紫贵,尽是读书人”!
大宋对武人的防范可谓登峰造极,既以“兵无常帅、帅无常师”而令兵不知将、将不知兵,又以“将从中御”任用只会纸上谈兵的文官甚至宦官统兵,使得士卒战力低下,将官指挥低能,及至于强干弱枝、守内虚外、消极防御等用兵传统,生生地将一个好端端的汉唐帝业变成媚事夷狄的妾国。这些道理,又是宗弼这样的外族理解不了的。
小五越想越郁闷,索性转移到自己喜欢的话题:“宗弼兄,你杀契丹兵的枪法,实在绝妙,不知师从何人?”
宗弼颇为受用,自夸道:“某家的枪法,无师自通,至今未逢敌手。若非潜身鹿下无法携枪,那狗帝早已死了几回了。”
小五自不相信,又有些不服气:“你才多大,没有人教习,如何会使枪?又说甚么未逢敌手,须知人外有人、天外有天。”
宗弼倒也坦白:“若非要算师傅,不知头兽算不算?我女真人最爱打围,猎熊杀虎捕鹅哨鹿,四季不断。我自幼喜欢使枪独猎,即便遇到狼群也不要帮手。头兽不比人,受伤最是疯狂,要么一枪刺死它,若刺不死的话,死的将是自家,我也不知杀了多少头兽。后来跟族人比武,确实无人胜我。”
小五心中骇然,要说狩猎野兽,自是使弓最妥,射者远离目标,射不中也无妨。若使枪猎兽,却是以身犯险,果如此斗过熊虎、滚过狼群,这样的枪法自然没有章法,却是比任何章法都致命。若女真人个个如这宗弼一样,真的可以策马纵横天下了。
小五愈想愈心惊,忽觉眼前有压迫感,警然一抬头,便见原本一马平川的草原夜色中,豁然立着一道高高的锥状黑影,耸入星空,不知是什么东西。
“嘘,前方是契丹狗子的烽火台!”宗弼提醒一声,不再说话。
这就是古籍所写“十里一大墩,五里一小墩”的烽火台?小五心头一阵激荡,遥想汉唐之代,疆土覆及塞外漠北,征卒守在烽火台上,一遇敌情,千里传烟举火,大兵遂发,犯我者虽远必诛,何其痛快、何其威壮……
就在小五的物外神游中,鹿群从烽火台的脚下掠过,消失在黑茫茫的草原深处。
如此两人驱鹿而行,不分昼夜,饥了渴了就腾出一只手来吃喝,困了就抱着鹿颈、抓着鹿角打个盹,但总有一个保持警戒,以防另一个睡熟了摔下鹿来,只有大小解有些麻烦,要在鹿群遇上泉洼停下吃草饮水时,才一并解决。
一路走来,两个异族少年无话不说,不仅宗弼的汉话日益流利,小五也学会了几句女真话。
走到第三日上,一望无垠的草原上,忽见远山一抹,连绵起伏,横亘天际,宗弼精神一振:“快到了!”
“好!”小五大喜,瞅瞅宗弼背上的韩九儿,心想若是她睁开眼来,看见如此陌生的美景,不知该是怎样的欢跃情形。
随着远山渐近,原本单调的草原景色也在逐步变化,偶见胡杨翠柳,黄羊惊逃,间或湖洼汪汪,野鸭飞旋,更有一条大江逶迤而现,虽相隔甚远,亦隐约可闻水声隆隆……
终于有了人烟,但见旷野之上,散布着数十座圆顶毡帐,纷揉错杂,门户皆背阴向阳。宗弼称之为“穹庐”,可车上载行,随水草迁移,便于放牧。
再往前行,逐渐有了村屯道路,一幢幢木栅围院的草顶土房,座落在路旁水畔,宗弼呼其为“纳葛里”,乃定居之所。
鹿群自然不敢接近人居,宗弼只好放着直路不走,绕过村屯,如此行了十数里路,遥遥可见一座城郭,城中一塔参天矗立,分外醒目。
“到了吗?”小五满眼热切,想到韩九儿马上可以醒来,简直是天底下最开心的事。
“是的。”宗弼却放缓鹿群的速度,转向小五,“岳飞阿哥,我寨帐就在城里,却要求你一件事。”
“甚么事?”小五心脏突地一跳,生怕有何变故。
“这个……”宗弼挠着头,似乎有些难以启齿,“你见了我族人,千万别提我行刺狗帝之事,只说我们是在山中打猎遇上的。”
“自然!”小五虽然不解,还是没口答应,只要不影响救韩九儿,什么话都好说。
灰蒙蒙的城郭越来越近,很快到得城下,青影昭然,好一座城池,条石为基,青砖为墙,垛口、女墙、角楼一应俱全,巍峨如山,小五惊讶不已,塞外竟有城若此!
小五之所以惊讶,是因跟随大宋使队过了居庸关后,沿途所见辽国州城,不过土墙十里,民居百家,官衙数椽,尚不及中原一小镇,不曾想在大草原的边缘见到一大城。
“岳飞阿哥,这黄龙府坐镇鸭子河两岸,西扼草原,东控群山,要冲南北,距我大金源地——安出虎水不过一、两日马程,占了它便等若把尖刀插入我大金国的心脏……”宗弼如同主人向来客介绍自家的庭院,那种沉实气度全无虚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