楔子:
暮秋傍晚,阴沉许久的天空,终于淅淅沥沥下起了小雨。
南市小西门,一个穿着白色长衫的年轻男子,疾步穿过绵绵细雨,在一方小小的廊檐下站定。他低头看了眼腕表,又抬起头看了看黑黢黢的天色,那张俊美的脸上,露出一抹焦急的表情。
他应该是在等人。
约莫半刻钟后,大概是衣着单薄,耐不了这秋雨的寒凉,他开始捂着双臂,不自觉地原地轻轻跺脚。
就在这时,一个撑着伞的黑衣男人朝他走过去。
年轻男子先是双眼一亮,继而在看清来人的模样时,又蹙起眉头,露出显而易见的失落,可见这人并非是他在等的人。
“二公子,”黑衣男人走过来,将伞举在他头上,客客气气道,“龙少爷半路被他父亲拦下,你今日怕是等不到他了。小孟说最近变天,担心你着凉,让我带二公子您回去。”
沈玉桐自嘲般笑了笑:“有劳你们费心了。”
他跟着撑伞的黑衣人,走到不远处的一辆小汽车旁,对方体贴地替他打开后车座的门,让他坐上去。
汽车穿过黑沉沉的雨幕,进入法租界,马路两旁的梧桐树,在暗灯中轻轻摇摆着。
望着窗外熟悉的景致,沈玉桐才知道自己被带回的,不是沈家花园,而是富民路那栋小楼,孟连生的私人寓所。
当然,最近也有流言说,这是孟老板专为沈二公子安排的小公馆。
车子在弄堂里一栋洋房门口停下,常安下车替沈玉桐打开车门,又推开洋楼虚掩的大门,领着人进屋。
客厅里的水晶灯亮着,一个西装革履的男子,正坐在沙发上,端着一杯热茶慢慢地饮。
常安走过去恭敬道:“小孟,我送二公子回来了。”
孟连生放下茶杯,点点头温声道:“有劳了,你回去早点休息吧。”
“嗯,你和二公子早点休息。”
常安离开,偌大的洋房里,便只剩下两个人。
沈玉桐站在两米之遥的地方,眉头微微蹙起,神色复杂地望着沙发上的孟连生。
他应该是刚回来不久,衣服还没换下。但在外忙碌一整日,无论是身上的毛呢西装,还是那头短发,都依旧清爽整齐一丝不苟。
这个人生了一副周正俊朗的好皮囊,对外表也颇为讲究,看起来早已是标准的上海滩摩登青年,很难想得出,几年前的他,不过是个刚从乡下来上海谋生的穷酸少年。
孟连生对上他的目光,弯唇轻笑了笑,起身走到他跟前,握住他冰凉的手,道:“这几日变天,怎么出门穿这么少?”
“小孟……”沈玉桐哑声开口,“你非要这样吗?我现在连小龙都不能见了?”
孟连生轻轻摸索着他的手,柔声道:“我是正好听说龙少爷偷偷从松江回上海,被龙叔知道后让人半路拦了回去。知道你和他约了见面,怕你白等,才叫人去接你回来。这两天降温厉害,万一你受风着凉,我看着也心疼。”
他说这话时,认真地凝望着望着对方,乌黑的眸子清澈得仿佛稚童,透出一种自然而然的纯良与无辜,仿佛当真是一片好心受了冤枉。
沈玉桐别开目光,不再看他。过去这几年,他就是被这张皮囊这双眼睛所欺骗所迷惑,才走到如今这个地步。
他说:“小孟,你觉得我们这样有意思吗?”
孟连生轻笑了笑道;“我知道我让二公子失望了,但我自认也不算是十恶不赦的混蛋,对二公子更是一片真心实意。我做这一切,无非是保护二公子,保护你们沈家百年基业。”
沈玉桐不欲与他多说,只闭上眼睛,意兴阑珊地摇摇头。
孟连生对他的冷淡不以为意,又伸手摸摸他微湿的短发,道:“二公子淋了雨,我去给你放热水,你赶紧好好泡个澡,免得着凉。”
他拉着对方往浴室走,走了几步,又转头似是不经意道:“对了二公子,我看你还是别跟龙少爷见面了,但凡他说的话有半句管用,也不至于被龙叔禁足在松江。”说着讥诮一笑,“他若不是龙震飞的儿子,就他那点本事,早已经死了三百回。”
沈玉桐淡声道:“没错,小龙是比不得孟老板你十分之一的本事。但他对我这个朋友至少是一片诚心,这么多年从来没有骗过我。”
孟连生依旧笑得春风和煦:“一个草包的诚心不要也罢。二公子放心,我对你的心绝对比这世上任何一个人都坚定。”
沈玉桐听着他的话,只觉好笑,却又实在笑不出来。
他抬起眼帘,望着对方那双极具欺骗性的眼睛,想将他看得透彻,终究是无功而返。
他与任何人,无论善恶,都不尽相同。
因为他是未经正常教化的畜生,开了灵智,披了人皮,学了人的言行举止,来到尘世,迷惑了所有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