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第一次与魏巍交谈开始,宰田早就预料到了今天,但是直面现实、与公子坦白又是一回事。尤其是在与县长司马逪简单交谈之后,宰田也没有当初的信心,他也不知道看似仁义的公子是否表里如一。
“哟,老先生已经到了呀。”
守在门口的雍巫眼尖,看到了跟在稀疏人流后面的宰田,急忙上前,拉着宰田的手,“公子早就命我在此等候了,来来来。”
说完就向前引路,指引着宰田来到公子的房间。里面早已备好了一个位置,居公子右手的一个席位。
“那日是我孤陋寡闻了,不知老先生德隆望尊,四里八乡竟皆有人称颂宰田之名。唉,是我怠慢了老先生。”扶苏立于门口相迎,从雍巫手里接过宰田,扶着他慢慢坐下。
“老叟哪敢受先生之殊称。”宰田肩膀一抖,想要挣脱,未果,只能伸手轻拍着扶苏的手臂,“公子莫折煞老叟了,让老叟自己来。”但依旧无果,还是让扶苏虚托着坐下了。
扶苏回到座位,雍巫马上便过来为宰田倒茶。
“老先生可瞒得我好苦啊。”
这话意有所指,不过扶苏并不知道宰田的真实由来,用来诈一诈倒也无妨。
宰田在来时的路上虽然纠结,但见公子如此礼贤下士,自然是坦言:“先贤许行与数十弟子,粗布草鞋,游历诸侯,以编席贩履为业。幸得滕文公相助,得一宅一地,方才得以安生。然后与农言力而已,却遭孟子攻讦。”
说罢,有些泄气地捧起已经倒好的蜀茶,一碗饮尽之后才吐出,“虽一时风光,但最后落得过两败俱伤的结果。”
他这里所指的便是滕文公听从孟子的建议,施行仁政,使得滕国一时以善国闻名诸侯,定居者络绎不绝。然而孟子的仁政并不适合以争霸为主旋律的战国时期,而重视耕战的农家又被其打压,所以滕国的辉煌不过是昙花一现,随后便泯于刀光血影之中。
至于孟子为何这般不待见农家可能就是许行的主张在滕国有不小的影响力,导致儒家的门徒陈相、陈辛兄弟抛弃儒家而拜许行为师。
“呵~”
扶苏笑着吹开碗面上漂浮的茶叶,喝了一小口后说道:“这就是老先生不待见我的原因吗?
春秋有言:天下无粹白之狐,而有粹白之裘,取之众白也。故以众勇无畏乎孟贲矣,以众力无畏乎乌获矣,以众视无畏乎离娄矣,以众知无畏乎尧舜矣。夫以众者,此君人之大宝也。
我虽师从待诏博士淳于越,莫因为如此便偏视我。我亦为秦国长公子,当为天下计。诸子百家,有长则取,有短则弃,如此方可集腋成裘。”
“是老叟想当然了。”
宰田跟着一笑,然后松开手中的茶碗,“不过我农家不问世事,归田农桑久矣,竟得公子赏识。”
这一句看似是问句,实际上是设问,他心中或许早就了答案。在雍巫替他添上水的期间,宰田还是不解地问道:“寻常农事,十年事农便可知,又何需我等?聚人为众,公子就不怕出乱吗?”
“哈哈哈!”
扶苏爽朗一笑,指着对面的老翁,颇为放心地说道:“有老先生在,我有何惧之?”至于第一个问题,根本不需要回答,术业有专攻而已,寻常老农如何比得上理论和实践双全的农家子弟。
“呵呵呵~”
宰田还是有些拘束,放不开手脚,只是陪笑而已。
见此,扶苏也就不再那般正式,将左腿支起,左臂倚着,显得非常随意,“老先生莫因高位而拘谨,我也不因长辈而拘束。来,试试这个。”
雍巫从一旁掏出一个和后世椅子扶手一般的凭几,这是扶苏特意让徐工打造的。由于换了坐姿,重心不再往前,扶苏把这个流行于汉唐时期的凭几当成靠背使用,而非放在身前用作支撑。
见此,宰田也不得不学着公子的模样,换了姿势,靠在了向腰部有弧度的凭几上,顿时感到一阵放松。
期间宰田在雍巫服侍下有些手足无措的模样惹得两人嘿嘿一笑。
“咳咳。”扶苏撇了一眼雍巫,正色道,“今日请老先生来,是有问题请教。”
“公子请说,只要是老叟知道的,老叟一定知无不言言无不尽。”宰田马上端坐起了身子,不再倚靠在凭几上。
扶苏摆手示意老翁放松,然后说道:“那日听老先生言,阳周属古雍州。据禹贡记载,雍州厥土惟黄壤,厥田上上,厥赋中下。我听闻这肥沃柔和的软土极为适合种桑树,我欲将阳周新辟之田尽为桑田,老先生觉得如何?”
这阳周县也就是日后的子长县,本就以养桑为长,所以自己就打算提前将这条标准答案适用于秦朝。
“不可。”
宰田抚着胡须,暗笑:看来公子确实寡知农事。于是开口解释道:“这新辟之田其实并不适合耕种,头两年都是薄收,待三年后土地肥力才与寻常田地无异。公子莫以为桑成的三五年时间便可规避新田肥力不行的问题,这贫瘠的土地种什么都不合适。”
扶苏靠在凭几上扶额沉思,自己想将阳周打造为陕北桑蚕基地的原因有二:其一便是为了服务“盛服车乘坏匈奴眼”的五饵之策,同时也为日后开辟西域准备畅销货;其二便是吸引商人,毕竟无商不活嘛。
现实情况就是自己明显过于理想化了。然后想到以后可能的“改稻为桑”,扶苏不禁觉得有些头疼。
见公子低头,宰田以为气馁,马上接着宽慰道:“桑树喜光耐旱,确实适合阳周之地,公子所虑不无道理。依老叟所看,不如先耕作两年黍,养肥了田地之后再植农桑。”
“可。”
思虑许久之后,扶苏还是同意了宰田的建议。在可预见的未来,秦末的农民起义是必定会爆发的,现在这两年在上郡多屯田并无多大坏处,反而可能为将来的再度东出崤函做准备。
目前扶苏自觉没有信心缓解各方矛盾,不如索性重打一遍六国,将一切都扫平,获得一个“干净”如汉武开局的江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