可自从青岩山那一夜之后,宋凌霜就没有再穿过白色的衣裳。白衣变青衣,但腰间母亲赠的红腰带却没有换下来。他明明从小不喜欢黑色,说是死气沉沉的,现在却只穿黑色的衣衫。别人或许不知道为什么,但长孙珏大概能猜到。他那时在南陵边界发现宋凌霜的时候宋凌霜浑身是血,有自己的,也有别人的。一身白衣深深浅浅被血染透,早已看不出本来的颜色。若是黑色,就算染上血也不容易看见。
宋凌霜看不到身后长孙珏担忧的神色,他盯着上山的石径看了许久,才迈开步子。
石径并不宽敞,两旁树叶已开始枯黄。
从前宋凌霜上山,总是心不在焉,要么是从家里偷偷溜出去玩急急忙忙下山,要不就是在外边闯了祸避着爹娘的眼线偷偷摸摸上山,从未仔细看过这山间的风景。而他最后一次下山,是在逃命,就更别说能留意路上有些什么了。
这一次,他走得很慢。他这才发现,石径两旁的树原来有这样多的种类,每隔三十个石阶就会有一个掌灯的石台,每隔两百个石阶地上就会有一张石凳。
长孙氏的人办事干净利落,无论是石径还是两旁的树木草丛,已然看不见半星血迹。因厮杀而折断的树枝石垒,也已经恢复原样,好似那一夜从来就不曾存在过。
可宋凌霜还是能从树叶和泥土的味道里闻到一丝血腥味。
他也从未觉得青岩山这么高,这些石阶这样难爬,如果此时有人拍一拍他的背,就会发现他身上的衣衫已经湿透。
他的手腕忽然被谁抓住了。宋凌霜顺着伸过来的手臂抬头,看见了长孙珏。长孙珏有些低沉的声音在他耳边响起,“别怕。”
宋凌霜这才发现,自己下意识双手握成了拳头,正微微颤抖。好似有一道暖流从手腕传入心间,宋凌霜对长孙珏笑了笑,“我怕什么?”他展开手掌,偷偷抹去了手心的汗,再次迈开了步伐。
长孙桓在后边看着,没有说什么。
以前上山不到半个时辰,这次却花了一倍有多。宋凌霜今日终于知道,青岩山的石阶一共有三千六百四十二阶。
他站在青岩山上大院门前,恍如隔世。
长孙桓走上前,“跟我来吧,去见你爹娘。”
宋凌霜一怔,很快跟了上去。
进前门,穿过校场,走过前院,过了石桥向左,再过长廊,经过前厅,书房,寝殿,后花园。几个月前,这些地方还有兄长们的训斥和师弟们的打闹,如今却是空无一人。
宋凌霜跟着长孙桓来到了后山。那里有宋氏子弟的墓塚。
宋凌霜跪在爹娘兄姐的墓碑面前磕了头。
长孙桓走过去,摊开手伸到宋凌霜面前,掌心里是两枚指甲大小的薄玉。
宋凌霜一时语噎,“这是……”
长孙桓点点头道:“是你爹娘的末影。”凡结丹者,死后以灵力焚其骨,便可得到末影。它承载了死者最后所见瞬间及念想。长孙桓命人为宋氏善后的时候宋凌霜仍在昏迷当中,生死未卜。加之当时宋宗主夫妇二人遗体惨不忍睹,所以长孙桓便没有等他醒来,取出末影之后亲自为好友夫妇下葬,此事原委在宋凌霜醒来后都一一与他说过。
宋凌霜低下头,看不清神情,半晌才接过长孙桓手中的末影。
“我想去祠堂看看。”宋凌霜说。
长孙桓点头,与长孙珏一同陪他走到祠堂门口,却没有进去。
宋凌霜一个人走进祠堂。他已经记不清自己在这里跪了多少次,上面历代宗主与主母灵牌的位置他都能倒背如流。可今日,在最前面,却多了两个,上面写着的是他最熟悉的名字。
宋凌霜站在爹娘的排位面前,紧紧握着手中的末影,指甲掐入掌心,像是要掐出血来。他忽然跪了下来,泪水一滴一滴,落在地上,湿成一片。从小到大,宋凌霜在这里被罚跪过无数次,没有一次掉过眼泪。今日没有人罚他了,他的眼泪却停不下来了。
宋凌霜哭完了,擦干泪,对着面前排位又磕了三个响头。心里暗暗发誓,“爹,娘,我还活着。我会变强,我会还你们,还宋氏一个公道!”
他站起身走出祠堂,发现师父已经不在了,只有长孙珏还远远守在那里等他。那个人看起来有些担心,又有些小心翼翼,像极了小时候帮他放风的模样。宋凌霜忽然想笑,于是就不合时宜地笑了。
长孙珏被他的笑声惹得望了过来,见到宋凌霜红着眼眶站在祠堂门口笑得前仰后合,一时间更是担心了。不会是受打击太大脑子坏了吧?于是他连忙过去,“你没事吧?”
宋凌霜边摆手边摇头,“没事,没事。阿珏,你真是一点都没有变。”这话说得长孙珏一头雾水。宋凌霜疯完了,直起腰来,嘴角还留了一抹微笑,对长孙珏道,“走,回家。”
长孙珏一愣,垂下眸,掩过眼中神色流转,点了点头。
二人回到前门,长孙桓在那里等着。
“你父母的牌位可要带走?”长孙桓问。
宋凌霜说:“就放在这儿吧。”
长孙桓点头,带二人下了山。三人到了山下,长孙桓指间施出一道阵法,瞬间青岩山便消失在眼前。长孙桓对着宋凌霜道:“空山惹闲人,我先将山封了。待到你重振宋氏回来之时,再来解封便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