许久,他才明白了不对劲的地方。
不是内容,而是字迹。
他忍不住翻了翻这本手抄本的时间,是不久之前抄录的,距离不过半年。
他觉得他的心跳漏了半拍,可是怎么可能呢,他当年明明亲眼看着她被狼群撕碎的残肢的。
微风习习,又翻了几页过去,书写在上面的字迹,到“捺”的地方总是不自觉微微往上翘,就像少女抿着嘴对着他笑。
而在钟檐不知道的北疆,申屠衍正在经历前所未有的失败。
对于大晁来说,这场战争他们谋划了这么久,却还是太迟。
一开始,就已经太迟。
申屠衍站在迎风翻飞的旗帜下面,金戈铁蹄的声音逐渐在夜色褪去,可耳边依旧是嗡嗡作响的回声,他仔细便清楚了,是不远处敌军的号角,带了凄厉的喜悦,让人欢喜也让人惆怅。
申屠衍回过神来,看着营帐之间缓慢挪动着的担架,血腥味道在空气里浮动着,不浓,但是足以让人没法忘记,这里是修罗场。
而他们,都是从尸山血海中爬出来的人,平均三个人中,就只有一个人能够爬出来,而那些再也没有出来的人,就在不远处的山坳里,层层叠叠,没有章法的排列着。
军功未成已是万骨成枯。
他踱到帐外,值班的士兵向他报告,又有一批士兵不治身亡,鲜活的生命顷刻间变成了没有温度的尸体,申屠衍听完,淡淡的点头,“我知道了。”
他又巡视了一遭,终究在一个不起眼的帐篷后面蹲下来,一言不发。
“看什么看,他只是睡着了。”旁边在用纱布包扎着胳膊了的男人狠狠的瞪了一眼。,他回过头去,心里咯噔了一下,“你的袖子……”
“娘的,留个胡狄狗作纪念了!”申屠檐望着他空空如也的袖子怔了,光头却越发不乐意了,“你那什么眼神!少了只胳膊,老子就不英俊了?”
“英俊!你是世界上最英俊的人!”卧在沙包上的男人悠悠转醒,汗涔涔的中衣上都是红色凝固的血迹,却又看不出伤在哪。
申屠檐也笑,“说的是。”
“嘿嘿,老子可是砍瓜切菜一般杀了好几个统领呢,将军,你是不是该给我记一功?”光头匪爷痞气笑道。
“一定的。”申屠衍答道,“等班师回朝的时候就封你个将军当当。”他看着这个男人,依旧是土匪头子的模样,可是隐约有什么东西已经发生了变化。
申屠衍站起来,默默往前方走去,空气里依旧是淡淡的血的气味,也许是这股气味引得远处山峦中狼嚎不止。
他默默的想,会有班师回朝的那一天么?总会有的。
——一个谎言有多轻,一个承诺就有多重。
他总是要回去的,那里有青石长街,那里有柴门犬吠,那里有一个人在等他。
他这十余年来,不是没有经历过死亡的,几乎无时无刻不在经历死亡,可是都没有这样的感觉。即使是金渡川一战,也没有。
他记得那个时候他是被人从天与地的那块棺材匣子里挖出来的,他被人放在枯枝搭乘的架子上,一步一步拖着走,那时候他还是有些意识的,他能够听到盘旋在灰白天空中的秃鹰,也能够看到无限倒退的天空。
他不死不活了很多天,也不知道在哪里。
他记得这句话他是问出口的,那人笑眯眯的回答了他,可是地名太过于拗口,所以他记不住。但是可以肯定的是——不是黄泉。
他的耳边总是回想着童子吱吱喳喳的笑声,和那些古怪的药香,等到他意识再清醒一些,他能够隐约看见一个总角童子的背影,每一日念叨着,爷爷会回来吗?爷爷会给我带糖葫芦吗?要不要把爷爷的胡子剃光呢……就像紧箍咒一样,每一日不停的念叨。
就在他一度以为自己没有死在战场上,也没有因为这些伤而死掉,而是要被一个小孩子念死了。
还好,他很幸运的活下来了,还回到了云宣,也找回了钟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