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画扇裙裾都被积雪浸湿了,手脚也跟着一样冰,她小心谨慎,酝酿已久的说辞脱口而出:“不,臣妾自知有罪,是来请罚的。”
“何罪之有?”梁长宁挑起一边眉毛,佯装诧异:“你的侍卫不过是不小心摔进了后花园的湖里,乃无意间冲撞了本王,怎么倒是王妃的罪过?”
“……”文画扇不敢抬头,在心中慌张了一瞬,这怎么跟爹说的不一样?!
她只收到父亲密信,说闵疏失联,若是他计划败露,被压入诏狱拷问,则即刻撇清关系,保闵疏不是上上之策,但闵疏这颗棋子不能丢。
密函里没有要她杀闵疏的意思,她也知道父亲留着闵疏还有用,但她有自己的私心。
她冷汗直下,改了语气,哭诉道:“臣妾教导不严,听闻他冲撞王爷后,日夜担心王爷安康,这贱奴才今日敢不知分寸惊扰王爷,明日就能犯下更大的罪过,亡羊补牢为时未晚,臣妾抖胆进言,倒不如直接杀了他,一是为给王爷赔罪,二是好儆效尤!”
梁长宁盯着她纤细的腰肢,不知怎地想起了闵疏,那日他也是这样跪在私牢里,一副宁死不认的样子。
梁长宁挥了挥手,示意丫鬟退下,俯视着文画扇微微颤抖的脊背,淡淡道:“可他对王妃忠心耿耿,是条好狗,昨日里又对本王……诉尽衷肠,本王还想留着他做事呢。”
文画扇听到“诉尽衷肠”四个字身体一僵,她怕闵疏熬不过刑罚招了些什么,却又担心这只是长宁王的挑拨。
梁长宁并不理会文画扇,越过她径直进了安鸾殿。他先前还以为闵疏是文相安插进来的探子,但昨日看他并无半分武功的样子,又觉得不太可能。
谁家的探子会毫无内力,不懂武功呢?可偏偏这手无缚鸡之力的人,又是借着陪嫁侍卫的名头被安插进来的。
陪嫁侍卫这个职位,不管把这两个词分开来还是和在一起看,都是培养多年的心腹才担得起的名头。可闵疏一不得文画扇庇护,二无武功傍身,这两个身份都不贴他。
他垂眸暗思,觉得有趣,不禁笑了一笑。
“……闵疏,”他细细咀嚼这两个字,自言自语道,“闵乱思治……这哪儿是个探子,怕不是个官苗子吧。”
半年前先皇驾崩时,远征边疆的梁长宁收到消息已经是七天之后了。当今太后连同着文丞相把持朝政,傻皇帝不过一个傀儡,也想来算计他。
直到他勇追穷寇,远扩边疆二十里,压着五国来使,借着谈和之名上报朝廷。使臣身份贵重,他用着这几条值钱性命才逼着皇帝下旨让他名正言顺地回京。
朝廷里稍微有点儿耳目的人都能猜出先皇死前心中的继位人选,偏偏文丞相要反其道而行之,密谋太后扶持了个败絮其中的草包皇子上位。
如今朝廷站位分明,两派势均力敌,暗潮汹涌。
新朝不用旧臣,先帝的老部下被杀的杀,辞的辞,连梁长宁从前的夫子——翰林院首辅茂广林,都提前多年嗅到了山雨欲来的风声,不得不暂避风芒,退居三流之地,暗地里蜗居于一小小私塾当起了教书先生。
梁长宁府里的探子多如牛毛,既有保皇派插进来的,也有皇上太后插进来的。梁长宁对他们的小动作心知肚明,看戏似地由着他们互相猜忌防范。
镇国公府的夏小侯爷前几日曾戏谑过他:“全是探子,您搁这儿养蛊呢!”
说来悲哀,自古朝臣文武对立,镇国公府手里也握着兵权。从先帝起就被猜忌防范,如今新帝继位,这才敢出来争口气。
是以他三月前故意联合镇国公府放出风声,说他手里有先皇遗物,可掌京城十万亲兵。他在书房留空子给闵疏钻,就是想看看他身后的主子是文沉还是太后,没想到闵疏不走寻常路,竟是什么都没盗取,反而像是想逃出王府。
梁长宁叫人拷打了他快一个月,下令务必要问出实情来。
没料到这小崽子嘴巴倒是硬,张口就是一句——我对王爷忠心耿耿!
勾得梁长宁反而一时半刻不想杀他了。
他这样想着,抬手叫人,“库房里带回来的人参呢?吊他一口气,别把人给本王搞死了。”
他带回来的军医满头大汗,一盆接一盆地淤血往外倒,场面像极了宫里产妇生子。
梁长宁也不催,径直坐下来,立刻就有丫鬟端了茶送上来。
梁长宁揭开杯盖撇去浮叶,轻轻啜了一口,尝出雨前龙井的清香来。
他在这里守门神似地坐着,谁都不敢随意糊弄过去。侧房里躺着的闵疏烧得一塌糊涂,他背后乌黑的皮肉被切开放出淤血,已经是疼得麻木了。
他紧紧咬着牙,参汤灌不进去,御医急得直跺脚。
“灌不进去就找人撬开嘴。”梁长宁搁下茶盏,不耐烦道:“这种小事还需要我来教?”
闵疏此刻眉目舒展,竟是有了回光返照之意。
他昏昏沉沉地不知身在何处,竟有些分不清背上的疼痛到底是刀子在切还是小时候文画扇的藤条在打,恍惚间他听见有人在远处叫他的名字,他抬眼看去,只看到一阵刺眼白光。
“安之!”白光过后,他的母亲从门外走进来,把药递到他桌子上,柔声道:“天色太晚,明日再看吧。”
“好,娘。”闵疏三两口喝完药,放下手中书卷,吹灭了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