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切都发生得十分突然。
夏绿蒂说不清是什么惊动了她,只知道自己似乎被从睡谷的黑暗中一下子推出,那感觉仿佛是从漂浮的云端坠落,一下子掉在了坚实的大地上,浑身冷汗地醒过来,却发现她的睫毛被糊在了一起,无法使双眼睁开——那是由于她哭着入睡的缘故,从她得知自己父母的死讯后便夜夜如此,温斯顿与公爵夫人今早的离去只让她的情绪更糟糕,她的脸颊仍然能感受到浸满眼泪的枕巾的润意。
但是,还没等她的意识完全清醒,夏绿蒂便感到某个臭烘烘的布袋一下子套在了自己头上,紧接着一只大手在布套外便紧紧捂住了她的嘴巴——另一个人,似乎也是个男人,正摸索着寻找着她的双手双脚,指节里有某种粗糙的事物摩擦着她的肌肤,应该是打算用来绑住的麻绳。
夏绿蒂几乎用尽了全身的力气,才抑制住了自己打算要尖叫挣扎的本能,知道此刻贸然乱动只会让自己陷入更加不利的境地。她的心脏疯狂跳动着,仿佛随时可能从胸腔中爆炸,指尖也因为陡然在全身炸裂的紧张而微微发麻着。她大概能猜出这两个男人是前来绑架自己的——尽管她不知道为何,也不知道他们是怎么混入霍尔丹少校的宅邸中的——但她知道自己只可能有一次逃脱的机会。
她必须得踢中那正绑着她双手的男人的要害,趁着另一个被分心时冲下床,一边大声呼救,一边向门口奔去,只要走廊上巡逻的男仆听到了她的呼喊,她就得救了。住在这儿的半个多月中,温斯顿把他在军事学院里学的那一套摔跤术全都教给了她,尽管她还不算纯熟,但拼尽全力踢在下巴上,至少也能让一个成年人暂时失去战斗力几秒。
然而,这时,突然响起的一把熟悉的声音,立刻止住了她正准备蓄力一击的双腿。
“你们手脚麻利些,我往这小畜生睡前的牛奶里掺了不少用来对付发情马匹的镇定剂,她不会醒来的。要知道,我可还想趁早回去多睡一会呢。”
夏绿蒂当然认得那把尖利冷酷的声音,那属于霍尔丹少校的女管家,一个浑身上下都是雀斑的瘦高女人。从自己来的第一天就十分看不惯她,特别在她父母的死讯传来,公爵夫人决定收养她以后,史威默太太的厌恶就升级到了仇视的地步。夏绿蒂曾亲耳听见向另一个女仆抱怨,要是早知道公爵夫人如此心软,什么样的人都愿意捡回丘吉尔家族,她就该让自己的女儿也去讨好讨好公爵夫人,这样轻轻松松就能混个小姐的头衔,日后还能嫁给达官勋贵。正因为如此,她今晚为自己端来一杯热牛奶时,夏绿蒂根本就不相信她会安任何好心,转头便将它倒进了马桶中。
要是是她策划了这场绑架,那么她再怎么呼救都是徒劳,霍尔丹少校不在,管家又是个老态龙钟,耳朵半聋的老头,这座宅邸就是史威默太太的王国,所有一切仆从都得遵从她的号令,没有任何人会胆敢帮助她。
“史威默太太,老实说,我有些害怕。”另一个声音响起来了,似乎是那个正捂着她的嘴的男人,听声音像是马厩的那个负责刷马的仆人,“她现在算是公爵夫人的女儿,温斯顿先生又非常地喜爱她。要是霍尔丹少校过几天回来发觉她不见了,责任可就落在我们身上了,到那时该怎么办——”
经过这段时间与温斯顿的朝夕相处,夏绿蒂的英语突飞猛进,已经能听懂大部分的日常对话了。
“你怕什么?”史威默太太啐了一口,似乎是笃定了夏绿蒂此时必然是在昏迷中,语气越发地肆无忌惮起来,“公爵夫人是收养了她不假,但谁叫她不把这女孩带在身边,而是留在了德阿尔呢?要按我说的话,她要是真喜欢这女孩,就该把她带在身边才是,分明就是嫌她累赘,才将她丢给了少校。相信我,没人会想念她的存在的。等少校回来,我们就告诉他这女孩太过于思念丘吉尔先生,一个没看住就自己在大半夜跑了——反正她就是一个从街上捡来的野种,没半点贵族小姐模样,会做出这样任性妄为的事情也不奇怪,少校还能为这种意外惩罚我们不成?”
“我不知道,史威默太太……”那个正绑着她双脚的男人也开口了,夏绿蒂从声音上认出那是这间宅邸的二等男仆,“夏绿蒂小姐平时对我总是很有礼貌,我不想这么对待一个没做错什么的小女孩。我们就不能——就不能把她托付给某个乡下的人家吗?”
“好让她回来向少校告发我们的所作所为吗?我可不这么认为。”史威默太太根本不为所动,反而听上去越发冷漠横蛮,“想想我们可以从中分得的钱财,想想那些酋长们会为一个像她这样的女孩付多少钱?几万英镑都有可能!”
一时间,房间里没有任何人说话,夏绿蒂几乎怀疑他们能在这一片沉默中听到自己震耳欲聋的心跳声,紧接着,就好像达成了什么默契一般,两个男仆都加快了手中的活计,一个扎死了头套,另一个绑紧了双腿,随即一头一尾,同时抬起,将她从床上搬运了下去,夏绿蒂尽可能地保持着全身的放松,让自己看上去就像是还在昏睡中一般。在这座宅邸里,面对三个成人男女,她知道自己没有逃走的可能性,只能等待时机。
但至少,她知道为何史威默太太要将她绑走了。
公爵夫人原本只打算在德阿尔待上几天,最后却待了半个多月,尽管她从未提到过他的名字,温斯顿在那之后也从不说起他的名字,夏绿蒂却直觉那与布莱克先生的失踪脱不了关系,霍尔丹少校派了许多人去寻找他,毕竟一个英国的记者在殖民地上失踪,责任必然是要算在他的头上的,这搜查持续了快两个星期,直到前几天有人在德阿尔近郊发现了一具烧焦了的尸体,似乎是躲藏在德阿尔当地的极端布尔人团体干的好事。在草草的检查过后,霍尔丹少校便宣布那是布莱克先生的遗骸,认为他该是在寻找新闻素材时不小心进入了不该接近的街区,从而才遭到了不测。
而直到那之前,夏绿蒂仍然每晚打开了自己的窗户,等待着他的归来。某种程度上,她知道自己把押在失踪父母身上的缥缈希望寄托了一部分在布莱克先生身上,尽管明白这么想十分的不切实际,夏绿蒂却仍旧忍不住热切地期盼着,似乎只要任何离开她身边的人最终真的归来了,就说明她的父母仍然有可能回到她的身边。
更何况,虽然人人都说她只是个孩子,但她已经懂得了许多事情,包括布莱克先生看向公爵夫人的眼神——迷茫,故作镇定里又带着一丝淡淡的柔情。在夏绿蒂看来,布莱克先生几乎无异于是在用自己的目光低声地向公爵夫人朗诵着魏尔伦的《月光曲》——“Quevontcharmantmasquesetbergamasques(你的魂是片迷幻的风景)”,至少那其中蕴含的浪漫与爱意是同样的。
因此,偶尔她也会倚靠在窗外,眺望着远处夜空下闪烁着微微朦胧黄光的城市,时而猜测着公爵夫人征用这间卧室的那个夜晚是否见到过布莱克先生,时而幻想着他的秘密是什么,不过,大部分时候,她只是愣愣地思念着自己的父母,自责着为何她身边的人都总是会一去不复返,这会不会是她自己的错——
也就是在这样的夜晚里,她发现了史威默太太的秘密——起先,她只是注意到她会与不同的男人在花园的角门碰面,有时候给他们一个油纸包住的包裹,有时给他们一些银器,有时候甚至带着屋子刚聘请不久的女仆去会面;接着,她费了好大的劲才摸进了史威默太太的房间里,找到了被她藏起来的账本,上面记录了她从这栋宅邸中偷出去卖的一切——绝版了的图书,字画,收藏品,银器,甚至还有不谙世事而被她出卖初夜的女仆,她们若是不从,她便会以辞退和不给推荐信相逼,使她们束手就范。
尽管她有了这一把柄,但当时夏绿蒂还没有要立刻将史威默太太送入监狱的想法,这个女管家在第一天就给了她一个下马威,往后也从未客气对待过她,因此夏绿蒂打算借着这个把柄好好地玩弄她几天,再做出决定——
她与史威默太太的矛盾起源于她抵达这儿的第一天,那时公爵夫人希望能找个女仆来送她去沐浴更衣,而史威默太太急于给公爵夫人留下一个好印象,忙不迭就接下了吩咐,连自己要做什么都没弄清楚。等她知道原来是为了一个小女孩洗澡后,险些气坏了,整个过程中臭着一张脸,反复向夏绿蒂强调她有多么幸运,公爵夫人又有多么善良,自己来伺候她又是多么的屈尊纡贵,一双爪子差点扯去了她半边的头发。
不仅如此,她还要求夏绿蒂对眼前拥有的一切——热腾腾的食物,干净的洗澡水,丝绸的睡衣,柔软得就像睡在棉花上一般的床铺——都抱有深切的感恩之情,不许她摆出那一副理所当然的神情,因为那都是她几辈子花销不起的奢侈品,否则就活该被扔回街上去。当夏绿蒂企图向她解释自己并不是什么乞丐的孩子,她的父母在巴黎的社会地位崇高,而她从小就过着锦衣玉食的生活时,那女管家凶恶地将她斥责为骗子,并在替她套上长裙时趁机狠狠地拧了几下她的大腿,她手下的女仆也跟她沆瀣一气,从未给过夏绿蒂半分好脸色。
但她当时没有选择向公爵夫人或温斯顿告状,一方面,她不想令他们与霍尔丹少校起龃龉;另一方面,她并不认为自己会在这儿待上多久,她相信自己的父母很快就能被找到,并且将自己带离南非。到那时,她才打算好好地跟这帮仗势欺人的仆从算算账,给他们一点苦头吃吃。夏绿蒂自认不是一个心胸狭隘的人,但她也绝不会白白吃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