鲁总爷又叫跟来的人把皮统子送还了捕快。又当面约捕快吃饭,过天在那里叙叙,说:“我们那里不拉个朋友。”捕快道:“我的总爷,只求你老人家照顾俺,不要出难题目给俺做,本官面前少捱两顿板子,就有在里头了!甚么请酒,请饭,倒不消多费的。”鲁总爷一听这话,明明是奚落他的,脸上不觉一红。彼此无话而别。
自此以后,鲁总爷总躲着不敢见文七爷的面,倒是文七爷宽洪大量,等到没有人的时候,把他叫了来,反把好话安慰他。当下鲁总爷虽不免感激涕零,但是转背之后,心上总觉得同他有点心病似的,此乃晚近人情之薄,不足为奇。按下不表。且说浙江巡抚刘中丞,自从委派胡统领带了随员,统率水陆各军,前往严州剿办土匪,一心生怕土匪造反,事情越弄越大,叫他不安于位,终日愁眉不展,自怨自艾。心想:“怎么我的运气不好,到了任就出乱子!”不时电信来报,今日派的兵到了那里,计算日子,某日可到严州。胡统领未到严州的头一天,又有急电打来:“访得匪势猖狂,不易措手。”他老听了格外愁闷。随后忽听得说,大兵一到严州,把土匪都吓跑了。他老还不相信,后来接到胡统领具报出师搜剿土匪日期电报,方把一块石头放下。过了一天,又得“一律肃清”的捷电,中丞非常之喜。藩、臬以下,齐来禀贺。中丞随发一电奖励胡统领,允他破格奏保。歇了两天,齐巧胡统领把剿办土匪详细情形禀了上来,附有禀请随折奏保异常出力人员折子一扣。中悉看过无话,就把文案老总戴大理传了来,叫他速拟折稿,告诉他说,无非是叙述土匪如何狂獗,“经臣遴派胡某人往巢捕,刻幸仰仗天威,一律肃清。所有在事员弁,实属异常奋勇,得以迅奏肤功,相应请旨将该员等照单奖励”各等语。随手就把胡统领开来的单子也交给戴大理,叫他照写。
戴大理接在手里一看,单子上头一个就是周老爷的名字,心上便觉得一个刺。一时想不出主意,也不便说甚么,只得退了下来。回到文案处,一面提笔在手,一面想摆布周老爷的法子,心想:“不料这件事倒便易他了。然而我的心上总不甘愿。但是现在这人是胡统领保的,要顾统领的面子,就不好批驳他;若要批驳他,就于统领的面子不好看。”想来想去,甚是为难。等到奏折做好一半,烟瘾上来,躺下过瘾。拿过稿子复看一遍,起先无非把土匪作乱,叙得天花乱坠,好像当年“长毛”造反,蹂躏十三省也不过如此。折中又叙:“经臣遴委得候补道胡统领,统带水陆各军,面授机宜,督师往剿,幸而士卒用命,得以一扫而平。”隐隐间把自己“调度有方”四个字的考语隐含在内。看到此间,忽想起:“这件事情应得侧重中丞身上着笔,方为得体。中丞不能自己保自己,只要把话说明,叫上头看得出,至少一定有个‘交部从优议叙’。如此一做,胡统领便是中丞手下之人,随折只保他一个,其余的统归大案,方为合体。大案总得善后办好方可出奏,多宽几天日期,我就可以摆布姓周的了。”
主意打定,便拢了做好的一半折稿,离开文案处,径至签押房。晓得中丞还在签押房里看公事,他是多年老文案,便衣见惯的,便乃掀帘进去。刘中丞叫他在公事案桌对面一张椅子上坐下,问他甚么事情。他便回道:“卑职想这严州肃清一案,实实在在是大人一人之功。胡道若不是大人调度,也不能办的如此顺手。现在大人的意思把功劳都推在胡道身上,虽是大人栽培属员的盛意,然而依卑职愚见,大人调度之功,亦不可以埋没。”刘中丞道:“你话固然不错,然而我总不能自己保自己。”戴大理听到此间,便把折底双手奉上,说:“请大人过目,卑职拟的可对?从前古人有个功狗功人的比方:出兵打仗的人就比方他是只狗,这发号令的却是个人。这件事情,胡道的功劳实实在在大人之下,胡道带去的随员更差了一层。倘若一齐保了上去,论不定就要驳下来,倒不如我们斟酌妥当再出奏的好。一来大人的功勋不致湮没;二来上头见我们一无冒滥,不但胡道保举不遭批驳,感激大人的栽培,就叫上头看着,也显得大人办事顶真。将来大案上去,就是多保两个,那班爱说话的都老爷也不能派我们的不是。”
此时,刘中丞一心只在奏折的上头,他说的故典究竟未曾听见。后来听到他后半截的话甚是入耳,连连点头,但说:“跟胡道同去的人,不给他们两个好处,恐怕人家寒心。”戴大理道:“此番保的太多,奏了进去,倘若驳了下来,以后事情弄僵倒不好办。如今拿他们一齐归入大案,各人有本事,各人有手面,只要到部里招呼一声,是没有不核准的。虽然面子差些,究竟事有把握,倒是大人成全他们的盛意,他们反得实惠。有像大人这样的上司还要寒心,也不成个人了”。刘中丞听了甚是喜欢,连说:“你话不错。……你就照这样子把稿拟好。胡道那里,你去写个信给他,把我的这个意思说明:不是我一定要撤他们的保案,为的是要成全他们,所以暂时从缓;将来大案里一定保举他们的。”
戴大理见计已行,非常之喜,连答应了几声“是”,退了下来。等到把底子拟好,赶忙写了一封信给胡统领,隐隐的说他上来的禀帖不该应只夸奖自己手下人好,把中丞调度之功,反行抹煞。中丞见了甚是不乐,意思想把这事搁起,不肯出奏,后经卑职从旁再三出力,方才随折保了宪台一位,其余随员暂时从缓。胡统领接到此信,甚是担惊;及至看到后一半,才晓得此事全亏得老同年戴大理一人之力,立刻具禀叩谢中丞,又写一封信给戴大理,说了些感激他的话。因为上次禀帖是周老爷拟的底子,就疑心周老爷“有心卖弄自己的好处,并不归功于上,险些把我的保案弄僵。看来此人也不是个可靠的。”从此以后,就同周老爷冷淡下来,不如先前的信任了。欲知后事如何,且听下回分解。
第十七回 三万金借公敲诈 五十两买折弹参
却说胡统领同周老爷虽然比前冷淡了许多,然而有些事情终究不能不请教他,所以心上虽不舒服,面子上还下得去。周老爷虽也觉得,也不好说甚么。
一日接到省宪批禀,叫胡统领酌留兵丁,以防余孽,其余概行撤回,各赴防次;并饬胡统领赶把善后事宜,一一办妥,率同回省。胡统领一得此信,别的都不在意,只有开造报销是第一件大事。出兵一次,共需军装若干,枪炮子药若干,兵勇们口粮若干;土匪抗官拒捕,共失去军装若干,用去枪炮子药若干,兵勇受伤津贴若干;无辜乡村被累,抚恤若干;打了胜仗,犒赏若干;办理善后,预备若干。先扎了一篇底帐。想了半天,没有一个人可以办得此事,只得仍把周老爷请来,同他商量。周老爷道:“容易。有些事情叫首县庄令去办,其余的由我们自己斟酌一个数目。等卑职商同粮台黄丞,传知各营官一声,叫他们具个领纸上来,要开多少就多少,还有什么不成功的。”胡统领道:“不瞒老兄说:兄弟这个差使,耽了许多惊,受了许多怕,虽然得了个随折,其实也有名无实。总得老哥费心,替兄弟留个后手,帮兄弟出把力,将来兄弟另图厚报。”周老爷道:“大人委办的事,卑职应得效劳,况是大人分内应得的好处。”嘴里如此说,心上早已打了主意。等到退了下来,一切费用,任意乱开,约摸总在六七十万之谱。先送上胡统领过目。胡统领道:“太开多了,怕上头要驳。”周老爷道:“卑职的事,别人好瞒,瞒不过大人。卑职自从过班到如今,还没有引见,已经背了一万多银子亏空。现在蒙大人栽培,趁着这个机会,一来想把前头的空子弥补弥补,二来弄个引见盘缠,就是引见之后,一到省也不会就得甚么差使,总得空上二三年,免得再去拖空子,这个都是大人栽培卑职的。至于大人的事,卑职感恩知己,自当知无不言。这桩事情下来,虽瞒得一时耳目,终究一定有人晓得,既然晓得,保不住就要说话。多开少开,总是一样。将来回省之后,幕府里面,同寅当中,应该应酬的地方,少不得还要点缀点缀。所以卑职也要商通了首县庄令、粮台黄丞,方可办得。”胡统领一听他口气,虽然推在别人身上,知道他已经存了分肥念头,心上老大不愿,忙道:“老兄要引见,兄弟另外借给老兄。现在的事,只要切实替兄弟帮忙,兄弟没有不知道的,将来一定另图厚报。就是黄、庄两人,兄弟亦自有帮他们忙的地方。总之,报销上去的数目还要斟酌。”周老爷明晓得胡统领心上不愿意他分肥。忽然想到从省里临来的时候,戴大理嘱咐他的一番话,说胡统领的为人,吃硬不吃软。“我今同他商量,他竟其不答应。现在忙了这多天,连个随折都没弄到,看他样子还像怪我不替他出力似的。出了好心没有好报,看来为人也有限。若不趁此赚两个,将来还望有别的好处吗。至于他说将来怎样帮忙,也不过嘴上好看。现在的人都是过桥拆桥的,到了那个时候,你去朝他张口,他理都不理你呢。为今之计,只有用强横手段,要作弊大家作弊,看他拿我怎么样。”主意打定,正待发作,忽又转念一想道:“且慢。我今同他硬做,倘或彼此把话说僵,以后事情倒不好办。现在这里的人又没一个可以打得圆场的。我看此事须得如此如此,方能如愿。”一面打算,一面答应了几声“是”,说:“大人吩咐的话,实在叫卑职刻骨铭心。卑职蒙大人始终成全,还有什么不替大人出力的。”胡统领道:“如此甚好,将来兄弟自有厚报。”
周老爷见话说完,退了下来,回到自己船上。此时主意早经打定,便命跟班的拿了帖子,跟着进城,去拜县丞单太爷。原来这里的县丞姓单名逢玉,大家都尊他为单太爷。自从到任至今,已有二十多年。平时同绅士们还说得来。只因他为人骗功最好,无论见了什么人,一张嘴竟像蜜炙过的,比糖还甜,说得人家心上发痒,不能不同他要好。
严州虽然是座府城,并没有什么大绅士,顶大的一个进士底子的主事。因为发达的晚,上了年纪,所以不到京里去做官,只在家里管管闲事,同地方官往来往来,包揽两件词讼,生发生发,借此过过日子。虽然也没有甚么大进项,比起没有发达的时候,在人家坐冷板凳,做猢狲大王,已经天悬地隔了。这位主事老爷姓魏名翘,表字竹冈,就住在本城南门里头。只因本年十月十二是他亲家生日,他亲家是屯溪有名的茶商,姓汪名本仁,他所以特地预早一个月奔了前去:一来拜亲家的寿,二来顺便看看女儿,三来再打两百块钱的秋风①,回来好做过冬盘缠。后来严州信息不好,家里写信给他,催他回去,汪本仁说:“亲家,现在正是乱信头上,你年纪大了,犯不着碰在刀头上,我这里专人去打听,如果势头来得凶,连你宝眷一块接了来,就在我这里权且顿身。倘若没有什么事情呢,你再回去不迟。”魏竹冈听了亲家的话,只得权时忍耐。等到胡统领大兵一到,土匪平静,他儿子又赶了信去,连着前头他亲家汪本仁派往严州的人也就回来了。魏竹冈晓得家乡无事,把心放下。其时,亲家的生日早经做过。他又住了几时,辞别起身。亲家知道他是靠抽丰过日子的,于盘缠之外,加送了他二百块钱的年敬。女儿又在自己私房当中,贴了他二百块钱,总共得了四百块钱回家度岁,倒也心满意足。冬天水干,船行极慢,一路上滩下滩,足足走了十几天,方到严州。
①秋风:也叫打秋风,利用各种借口索取财物。
其时胡统领已奉到省宪催他回去的公事,同周老爷商量开造报销的数目。周老爷因为胡统领不能遂他的心愿,晓得这里县丞单太爷神通广大,他二人从前在那里又同过事,交情自与别人不同,所以特地进城拜望他,同他商酌一个借刀杀人的办法。单太爷听了会意,便说:“这事情你老堂台出不得面:一来关系名声;二来同统领闹翻之后,也没人打得圆场。依晚生愚见,不如找个人出来教给他去做,等他做好之后,稍些分点好处与他。等他做恶人,我们做好人。应得帮腔的地方,我们就在里头帮两句,岂不更有把握?”
周老爷便把魏竹冈保了上去,说道此人如何能干,“无论甚么事情都做得出。他一年帮晚生忙的地方很不少,晚生一年帮他忙的地方也不少。托了他,保管成功。但是此人两月头前就到屯溪去拜他亲家的寿,目下不知道已经回来没有。”说罢,便叫跟班:“拿我的片子,到南门里魏府上打听魏大老爷屯溪回来没有。立等回信。”跟班的去不多时,回来禀报:“魏大老爷是刚刚昨天夜里转的。回为路上受了一点风寒,在家里养病,所以还没有过来,叫小的回来先替老爷请安,说有什么事情就请过去谈谈。”单太爷点点头,跟班的退了下去。周老爷便催他立刻去看魏竹冈,“好歹今晚给我一个回信”。单太爷满口答应。
等送过周老爷,他也不坐轿,便衣出得衙门,只带一个小跟班的,拿了一根长旱烟袋,一直走到魏家门口,通报进去。魏竹冈请他书房相见。进得门来,作揖问好,那副亲热情形画亦画不出。一时分宾归坐,端上茶来。两个人先寒暄了几句,随后讲到土匪闹事。魏竹冈一向是以趋奉官场为宗旨的,先开口说道:“这位统领同兄弟乡榜先后只隔一科。他中举人的座师,就是兄弟会试的房师。他的朱卷我看见过,笔路同我一样,只可惜单薄些,所以不会中进士。我二人叙起来还是个同门,难得他到我们这里办了这们一件事。等我的病好些,我得去拜他一趟,一来叙叙同门之谊,二来我们地方上的绅士应得前去谢谢他。将来等他回省的时候,我还要齐个公分,做几把万民伞送他,同他拉拢拉拢。将来等他回省之后,省里有什么事情,也好借他通通声气。老哥是自己人,我的事是不瞒你的。你说我这个主意可好不好?”单太爷道:“好是好的。但是现在的人总是过桥拆桥,转过脸就不认得人的。等到你有事去请教他,他又跳到架子上去了。依我之见,现在倒不如趁此机会想个法子,弄他点好处,我们现到手为妙。等到好处到手,我们再送他万民伞。那是大家光光脸的事情,有也罢,没有也罢。好在是众人的钱,又不要你自己掏腰,倒也无甚出入。”
魏竹冈听了诧异道:“怎么这件事情还有什么好处在内?兄弟敲竹杠也算会敲的了,难道这里头还有竹杠不成?”单太爷道:“不是我说,你几乎错过。我晓得你从屯溪回来,一路受了些辛苦,所以特地备下这分厚礼替你接风。”魏竹冈听了,心痒难抓,忙问:“到底是个甚么缘故?”单太爷道:“你出门两个月,刚刚回来,也不曾出过大门,无怪乎你不晓得。等我来告诉你。”说着,便把此事始末,说了一遍,又道:“当初并没有甚么土匪,不过城厢里出了两起盗案。地方文武张大其词,禀报到省,上头为所蒙蔽,派了胡统领下来。其时地方上早经平安无事。偏偏又碰着这位胡统领好大喜功,定要打草惊蛇,下乡搜捕。土匪没有办到一个,百姓倒大受其累。统领自以为得计,竟把剿办土匪,地方肃清禀报上去,希图得保。现在又叫他手下的人开办报销,听说竟其浮开到一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