叶知秋眼见阿福用一小小杏子将那个商贾击碎牙齿落水,却并不做声,好似没看到一般。悠然道:“今年春社,共有十家最大花舫争春,不知卿相会看好哪一家呢?”
我摇头苦笑道:“叶阁主此次可真是问道于盲,我对风月半点不懂,又怎能知道谁先谁后?……”我眼神向江面扫去,入眼尽是莺莺燕燕,无不艳丽无俦,但其中一艘花舫上,悄然坐着一个身着淡黄绉纱,头盘高髻的宫装美女,手捧琵琶简衽而坐,自有一种清雅之气,一扫脂粉繁华。我轻“咦”一声,不由眼神在她身上多看了几眼。这艘花舫上悬几个大字:江南碧云楼。
叶知秋道:“好眼力!碧云楼之歌女名动秦淮,历年春社润声每称第一……去年为其争得春到的,便是优华。”
“哦?”我又看了几眼,道:“这个歌女却似与优华稍逊。”
叶知秋慢慢道:“优华乃秦淮少见的优伶,无论歌舞琴筝无一不精,尤其歌声有动人心魄之妙,不过这个歌妓名为柔奴,虽稍逊于优华,但也是不可多得了。”
我轻轻点头,眼神越过柔奴,向江面继续掠去,但见江面上有些小船小舫,却是秦淮稍小的勾栏,也随喜而至。只是要来比赛的花舫多是有名妓院,才往前停,那些小的勾栏颇有自知之明,也不前驶,怕歌喉不佳反让人笑。但前面却有一小小花舫,装扮简陋非常,在那些花团锦簇的花舫中显得格格不入。船上端坐一位月白色衣衫的歌女。怀抱一把半旧琵琶,长发随意挽了个古髻,面目依稀看不太清楚。
不知怎地,我第一眼落在她身上时,却渐渐有一种不忍侧目的感觉。
她浑身散发出来一种淡淡的、恬然的气息,这种气息几乎将秦淮河上的浓香一扫而空!
此时正是上午时分,但那个女子的出现,却突然让我想到了月亮。
天上的那轮皎洁的,淡淡的一弯月色。
那种阴柔的,凄凉的月色。
我眼神一定,指着那女子道:“若她参加春社润声,头筹定非她莫属!”
叶知秋道:“好,我就压柔奴争春。”
各家歌女开始弹唱,但我都没有仔细听。我只想听那个柔奴与那个神秘女子的歌喉如何。
过了一时,柔奴轻轻走上花舫致意,她手中琵琶古意盎然,一看便是名品。柔奴轻启朱唇,娇声道:“小女子有幸在春社为各方家弹唱,真是三生有幸,而此次蒙秋叶阁叶阁主赐得一篇四言,更是小女子的荣幸。小女子不才,特为声律,请方家赏评。”道罢又是一福。旁边侍儿捧过木凳,柔奴将琵琶抱在怀中,五指一抡,果是声音如迸珠玉,就着秦淮水声传了出去,甚是动听。柔奴弹了一会,方悠悠唱道:
“春来春晚,心旷神怡;有题无题,自在心意。
咏诗论词,以尽相思;最是萦怀,一领白衣。
宜将风流,记与文字;莫将愁绪,报与君知。
花开花落,浮想联翩;云散云开,相见何言?
多情如子,为我劳劳;何遇远人,以调琴箫。
风本无绪,月自无言,徘徊倚待,作歌以欢……”
曲声悠悠,眼波流转。
这琵琶声时或悠扬,时或婉约,时或急促,时或清幽,时或欢喜,时或哀怨。高处欲直上九霄,低处却又有徘徊低回之妙。又兼柔奴吐字清晰,如娇莺百转,唱到动情之处,直欲让听者心醉,闻者动容。未已一阙已尽,只听得“当”地一声传出江面,久久不息,柔奴怀抱琵琶而立,微微万福。笑道:“奴婢献丑,博各位方家一笑。”
江上静默了半晌,方才掌声雷动,众口赞声不绝!旁边商船上一位四十余岁书生摇头晃脑道:“绕梁三日,真绕梁三日!音色纯美,曲调绵长。好嗓子,好韵律,好文词!!”一口气连说三个“好”字,尤自咂嘴品舌,好似曲音还在耳边一般。另一位商贾亦拍手笑道:“这曲词由江南秋叶阁叶阁主写就,当然词是一等一的!这柔奴此等歌唱功力,恐怕去年有名的歌伎优华,也未必是她对手呢!”
听得周围船上谀词如涌,我轻轻一笑,并不评论。叶知秋淡淡道:“柔奴已唱完,不知白衣卿有何见教?”
我道:“我并不懂音律,见教又从何谈起?”想了一下又道:“若有比较,也要等那个白衫女子唱过再说。”
我眼神看似不经意般瞟过白帏,白帏后的叶知秋懒懒倚在椅子上,看不清他的眼神望向哪里。
咏诗论词,以尽相思;最是萦怀,一领白衣。
我轻咳一声,用袖子掩住脸颊微微漾起的一抹红晕,连忙将眼神转向别处。
待到江面上完全静默后,月白衣衫的歌女缓缓从小船走上那艘春社润声的巨大花舫。
她没有侍儿,也没有象柔奴那把上好的琵琶。
她的衣衫与琵琶已经半旧,看来已经褪了色,甚至坐的凳子也是她自己拿上来的,似乎也不是什么新东西。
她的眉目样貌并不美,当然更谈不上惊艳。衣着与打扮就更是普通不过,一把长发及腰,年纪看起来并不大,但细细的眉毛间似乎满是疲累与落寞。
她的琵琶,也似乎蕴含着疲累与落寞。
她并不象一般的歌女般走上来时,未开口便带三分笑意;也不象柔奴一样,笑语晏晏眼角含情。她的眼神并没有看江上众人――实际是谁都没有看。别人在她的面前仿佛是透明的,她的眼神一直穿过那些在她眼中不存在的人,空茫地看着更远的远处。
她调了调琴弦,依稀是鹧鸪天的调子,未过一会,她启口轻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