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在远处看着南大人命松莲玉奴随那位汉官大人去了后院厢房,看看天仍不及亮,他便洗净一摞食盒,从使馆边下的小门出去,径直跑到“月稍梅”。
“月稍梅”的白幡在如轻魂般一如往常地飘在湖畔棚屋上。
“月娘!”小山掀帘子进去,月娘果然在!
她站在大灶旁边,灶上一锅正蒸腾翻滚地冒出白气,事先五香粉盐水泡发的糯米,和入肥瘦适宜的肉糜已经拌好,擀作巴掌大、张张荷叶形边的粉皮摊在掌心,那厢迅速抓一把糯米肉馅放在其中,左手再一握,转眼间即捏好一只金钱布兜样的稍梅放到藤制蒸笼内,明知道有人进来了,她也毫不在意:“小山,今日怎又这早来?”
“月娘……”小山欲言又止,走进来几步,因为从小是孤儿,被人捡回就在高丽使馆里做小杂役工,吃睡不定时,所以他虽长满十二岁,也仍不比大灶高出多少:“月娘,我今日不想买肉的,有没有人心肝做的稍梅……”
“人心肝?”月娘手中并未迟疑,转眼一笼都做好,攒齐一摞便上火闷盖,还是淡淡口气,“人心肝做的未必好吃,心瓣儿一熟就老硬了,倒不如拿七八个串作一串儿,风干等到‘冬至日’再片成风干脯子下酒。”
“可是……”小山为难地低头,“可是她说想吃……”
“她?”月娘眉头轻挑。
“是……松莲玉奴,跟随高丽使者从高丽国来的。”小山如实答。
“哦,这样。”月娘不置可否地继续忙手里的活。
小山站在那不知所措,他不知道月娘究竟有没有自己想要的东西,但他又觉得若是月娘的话,什么样的食物都肯定能办到的。
直站到帘外天光大亮,人声来客渐多,月娘开始忙碌招呼买卖,小山则讷讷地站在旁边,眼看一笼一笼稍梅被卖掉,他心里计算着还有多少卖完,等那些来买的人都走光,他才好再鼓起勇气询问月娘……
终于时至中午,月娘把笼屉里最后两个稍梅包起递给小山:“你怎还在?看两个黑眼眶子,整宿没睡?吃吧?”
“谢谢月娘……”小山接过稍梅,似乎能感觉到月娘并不想帮自己找人心肝,虽然心有不甘却不敢强要,只得双手包着两个稍梅,默默地往回走。
“月稍梅”的各色稍梅,在月湖一带是特别有名气的,不论内馅荤还是素,“水、旱八鲜”的粉糯香甜,应时应节的城外雷菌、城北树瓜,添加些味道浓厚的秘制红、白肉,所以明州城里上至达官,下至走卒,没有不爱吃“月稍梅”的。
小山怀里揣起两个稍梅,想着往回赶,松莲玉奴通常要睡到午后方起,他擅自跑出来许久,丢下众多杂役没有做,回去恐怕也免不了管事一顿数落惩罚,但大不了就是少吃两碗饭罢了,下午等松莲玉奴起来前,厨房会做好饭菜,自己就拿这稍梅去给她做点心……
可当他跑回到高丽使馆正门前,却见门前停着两顶四人的垂帘肩舆,门内南大人正送昨夜见过的那位官人和梳妆整齐的松莲玉奴走出。
小山的心登时冷得像冰坨一般“咯噔”掉下谷底,站在那里呆呆地看着南大人对松莲玉奴说些离别叮嘱的话,松莲玉奴的婢子则在旁边拿着她的包袱,还有小厮用扁担抬出一只衣箱,那全是松莲玉奴的贴身什物!
那汉官挥袖坐进第一顶轿子,松莲玉奴坐进第二顶,在帘子放下之际,她好像在一瞬间看到街角站立的小山了,当时嘴角微微一上扬,那帘便无情地隔断了两人的视线。小山倒吸一口冷气,看着轿子走远也不知醒悟,直到有人过来在他后脑勺狠狠拍一巴掌:“山子儿偷懒跑哪儿去?”
小山茫然抬头看是管事,接着头又被重重地打了一下,但只是觉得更懵,后来接连好些天都是如此失神……
那是他此生见松莲玉奴的最后一面!
“翩翩黄鸟,雌雄相依。念我之独,谁其与归?”
才过中秋望重阳,菊花剪凋梧桐老。
后庭里每日皆有新来艺伎随着琴声练习唱着据说是高丽古歌《黄鸟歌》,小山听不懂词意,只是每次听到总觉歌声悲怆让人十分难过。
而且在那之后,不记得哪一天,月湖畔的“月稍梅”也销声匿迹了。就如来时那样,月娘走得同样突兀,如松莲玉奴在小山脑海中的印象,偶尔忆起也如那月湖一带的秋去莲花萎,残藕根没淤泥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