伊莎贝拉对亨利八世的第一印象——取代了她在走廊上的那惊鸿一瞥——并不是他那令人惊异的肥胖体形,也不是他脸上那异常愤怒又病态的神色,而是——
她听不太懂对方说出的英文。
这让她回想起了纽约——并不是每个中国人都说着一样的语言,有些与她熟知的中文发音全然不同,就像在听一种全新的语言;然而,也有一些尽管相似,分享着同样的语法与句式,却在发音上有些不同,譬如说她家楼下不远处一家四川饭店的老板所说的中文,就如同亨利八世如今的英语一般,让她半明半懵。
尽管如此,有一种语言却是国际通用,古今相同的,那便是人类的情绪,伊莎贝拉完全能看出来,即便已经死去了好几百年,亨利八世仍然将自己视为大不列颠的君主,而一位君主是绝不会允许自己半夜三更在走廊上被拦下,并且还胆大包天地提出了想与自己“谈一谈”这样荒谬的建议,更不用说,这个想与他谈谈的人,一只手还一直伸在自己的肩膀处。有那么几秒钟,伊莎贝拉的耳朵里只嗡嗡地回荡着亨利八世响亮的咒骂嗓音——足以将远在几十英里以外的伦敦人民都吵醒,便更加不必说温莎城堡的侍卫了——而她还在本能地追逐着亨利八世的鬼魂身体,想让阿尔伯特与康斯薇露能够一直看到他,直到她的丈夫一把将她捞进怀中,推进了一旁的另一条走廊,将门迅速地在身后关上——
自然,这能够稍微阻拦一下温莎城堡侍卫的行为无法阻拦亨利八世的鬼魂毫无障碍地穿过那堵木门,并且继续恼怒地大吼着。伊莎贝拉只来得及听见一句“比最有经验的女支女的下体还要肮脏的”,就被阿尔伯特紧紧地捉住了胳膊,在温莎城堡里没命地狂奔了起来,速度之快,让伊莎贝拉甚至开始希望自己此刻是穿着束腰的,至少那样她的胸部还能有点支撑,不至于在奔跑中传来一阵阵疼痛;不仅如此,她的拖鞋还拼命在羊毛袜子上打滑,几乎是靠着她翘起的足尖勾在脚上,使得她每跑几步就无法控制地趔趄几步。但伊莎贝拉不敢停下,阿尔伯特也不敢,他们都能听见城堡侍卫向国家外交大厅赶来的沉重脚步声,呼喝声,还有在窗口接连亮起的火光。
康斯薇露飞快地在房间与走廊之间穿来穿去,向伊莎贝拉报告着那些侍卫所在的方向,让他们能够顺利地远离追捕。幸好,与亨利八世拉开一段距离以后——就像所有过于肥胖的人士一样,他的漂浮速度并不快,无法与康斯薇露这样如同小鸟一般轻盈的鬼魂相比——他的咒骂也就只有他一个人能听见了,即便他仍然紧紧跟随在伊莎贝拉与阿尔伯特身后,至少也不会吸引来那些侍卫的注意了。
“如果今晚再重来一次,”当她与阿尔伯特不得不躲在一个空置的巨大木柜中,躲避着正在四处巡逻,确认情况的侍卫时,她听见自己的丈夫懊恼的声音在她的耳边响起,“我宁愿走遍城堡去追逐你之前看见的那个愁眉苦脸的公主,也绝不会让你去搭讪那位好国王——等等,让我重新说一遍,如果今晚可以重来一遍,那么我只想在温暖干燥,柔软舒适的大床上度过这个夜晚,而不是这个冰冷,潮湿,而且似乎曾经有一千只耗子死在了里面的柜子。”
“我们马上就能回去了。”感到有些愧疚的伊莎贝拉轻轻拍了拍阿尔伯特的手,悄声说道。这是一个尽管能躲下两个成年人,却在他们加起来的体型相比之下显得又浅又矮的木柜,因此阿尔伯特不得不以跪在的姿势躲在里面,而伊莎贝拉则只能蜷缩在他的怀中,紧紧地被对方的手臂搂抱着,如此才能稳住身形,不至于让她滑出木柜。当伊莎贝拉说完这句话,她立刻便感到阿尔伯特手臂又勒紧了一些,紧接着,一声轻笑从她的头顶传来。
“我改变主意了,实际上,如果今晚再重来一次,我说不定还是会选择在温莎城堡中像一只被猎狗们追逐的松鸡一样抱头鼠窜。”
“为什么?”伊莎贝拉禁不住皱了皱眉头,因为她如今也闻到了那被阿尔伯特形容为“仿佛一千只老鼠死在里面”的奇特臭味。
“因为我得以像现在这样抱住你。”
他柔声说道,伊莎贝拉只觉得心脏一滞,她的鼻子仿佛霎时间失去了所有的功能。
还好,康斯薇露的声音及时在她的心中响起,救场般地唤起了她的理智。
我没在周围看见侍卫。她说道。我想他们都已经走远了,你们可以出来了。
伊莎贝拉赶紧将她的话向阿尔伯特重复了一遍,除了理由换成了“我似乎已经很久没听到侍卫的声音了”。只是,当她与对方躲在木柜中时,即便有一队大象轰隆隆地从木柜旁气势磅礴地经过,也没法盖过她唯一能听到的巨大的心跳声。
我真心希望他们不会认为安娜有嫌疑,当我们离开南翼的时候,她还在楼下的小会客厅中翻阅着一本画册,这样的行为对于贴身女仆来说的确有些可疑,尽管我确定安娜只是想趁机多看看温莎城堡的艺术珍藏而已。康斯薇露担忧地说着,还好伊莎贝拉躲藏的这个房间拉着厚厚的窗帘,因此无论是她还是阿尔伯特都无法看见此刻伊莎贝拉通红的面颊,不然,康斯薇露又免不了要调侃伊莎贝拉两句。
我相信安娜不会有事的,我反倒更担心听到动静的她会前去房间确认我与阿尔伯特的情况,结果发现我和他都不在床上。伊莎贝拉回答着,一边拍打着腿上沾到的木柜中的灰尘,她很确定身上这件西服外套算是毁了,无论切斯特先生多么努力,他恐怕都没法去掉布料上沾染的这股味道。
既然这样的话,我们就更应该赶紧回去了,在这儿等着,我再去确认一遍走廊的情况。康斯薇露说着,转身又离开了这间大厅。几秒钟后,伊莎贝拉便听见她告诉自己能够出来了,便拉着阿尔伯特向外面走去。
她的脑袋才刚刚从木门后冒出,伊莎贝拉便登时有了想要再把它塞回那个臭不可闻的木柜中的冲动。然而已经太迟了,站在走廊上的亨利八世已经看见了她与阿尔伯特,立刻向他们漂浮了过来。伊莎贝拉便立刻推着不明所以的阿尔伯特向后退去——幸好,这似乎曾经被用来用作某种宴会的大厅有着足够的纵深让她与亨利八世始终保持着一定的距离。这样,即便他又开始大吼大叫,也不至于引来侍卫。
“亨利八世就站在我们面前,”伊莎贝拉轻声告诉着阿尔伯特,同时也在心中告诉着康斯薇露,“但我不能再冒险去触碰他了,而他刚刚询问我为什么我们能够看到他——”
亨利八世又愤怒地喊出了一句只有伊莎贝拉——但很快就不止有伊莎贝拉——能听见的话,他显然很不满她在还没回答自己的问题以前就与阿尔伯特窃窃私语的行为,逼得伊莎贝拉只得压低了声音回了一句,“如果您想知道为什么我——我们能看见您的话,那么您就得控制一下您的音量,否则我们天一亮便会立刻离开,而您的疑问也会永远得不到解答。”
亨利八世凶狠地皱起了眉毛,他冰冷愤怒的目光顷刻间从伊莎贝拉的身上转到了阿尔伯特身上,意识到他的下一句话将会对自己丈夫说出的她在电光火石之间迅速向前走了几步,刚好将距离缩短到了亨利八世所说出的话能被阿尔伯特听到的程度。
“汝等为何人也?”
他命令式地大喝着。伊莎贝拉真希望他的嗓门能稍微收敛一些。
“我的名字是阿尔伯特·斯宾塞-丘吉尔,马尔堡公爵,陛下。而她是我的妻子。”
“汝的妻子?”亨利八世不可置信地反问了一句,目光上下打量着伊莎贝拉嘱咐安娜像几十年后会流行的修剪出的齐耳**头,嘴里飞快地念叨出了一大段话,伊莎贝拉听了半天才大概拼凑出他的意思——显然,他对于自己死后的世界有着诸多不满之处,而一个贵族夫人竟然会拥有如此的发型这一点似乎在今夜成功登顶,成为了他死后最为痛恨的事情之首,而他把这一切都归罪于自己年幼的儿子没能保住他的王位,而失于一个竟然没有留下任何子嗣的女王之手。
一边抱怨着,亨利八世一边瞪着伊莎贝拉,似乎要在她的身上找出更多的可以用来攻击的点,阿尔伯特几次想要插嘴说点什么,但鬼魂不必换气的这一优势使得亨利八世的念叨成了一个词都泼不进的铜墙铁壁,直到他自己突然停下,换上了一副狐疑的语气,向伊莎贝拉询问着,“汝听上去不像是一个英国人。”
“我是美国人。”伊莎贝拉大大方方地承认道。
从亨利八世的表情上看,这句话似乎跟一个人承认自己是一头蠢笨不已的母猪没有任何区别,不由得让伊莎贝拉开始好奇他在温莎城堡中听到美国独立战争胜利的那一天脸色该会有多么好看。他阴沉的目光在自己与阿尔伯特身上打着转,眼神十分狠厉。
“一个血统低贱的wench,一个在我活着的时候还没被创造出来,毫无历史与内涵可言的爵位持有者,怎么可能看见被上帝的无限荣光加持过的我,这不可能,这中间一定有什么邪法妄术。”伊莎贝拉听见他轻声念叨着,此刻的亨利八世看起来,与其说他是一位曾经为一个伟大帝国的崛起打下了基础的君主,倒不如说他是一个疯疯癫癫的胖修士。“我想我们该离开了。”伊莎贝拉凑在阿尔伯特的耳边说,“再在这儿待下去,我面临的就不是失眠的问题,而是噩梦的困扰了——”
“大胆!汝等竟然敢在国王的面前交头接耳,做出如此粗鲁无礼之事!汝等可知我是谁也?我乃是亨利八世,以上帝的恩典之名,为英格兰,法兰西,爱尔兰之君主,英国教会的信仰守护者,以及苏格兰的最高领袖(HenryVIII,bytheGraceofGod,KingofEngnd,FrandIrend,DefenderoftheFaithandoftheChurchofEngndandalsoofIrendihSupremeHead)。如果我还活着,汝等的脑袋将会像奶油一样轻易地从脖子上被抹去——倘若汝等还希望得到哪怕一丝仁慈,便立刻跪下,且回答我的问题——汝等施了什么魔法,竟然让我的身形在凡夫俗子的面前显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