兴平四年七月,北地有一场葬礼。
三日前,广南侯领镇北将军病故。
大晋长公主带着当今太子,亲自为其吊唁。
燕赵歌看着那黑色的棺木,神情悲痛又茫然。
因为政局不稳,如今广南侯又没有亲人在世了,丧事便一切从简,披麻戴孝的是广南侯的亲兵,摔盆的是广南侯的亲兵,守灵的还是亲兵。
广南侯府因为不肯从蜀国公,不肯给广南侯去一封信叫其归顺,甚至率兵反抗,而被杀得满门死绝。只剩下广南侯一个。
大约是为了震慑反对者,广南侯府的血案比燕赵歌一行人的行进速度更快地到达了北地,广南侯一夜白头,之后重病不起,硬撑着等来了燕赵歌,才溘然长逝。
“燕家小子,这虎符,是我从你爹手里拿来的,现在,我将它给你,从今往后,这北地就交给你了。你莫要愧对北地军民,莫要愧对燕镇北,莫要愧对……你那个燕字……”
至死,广南侯都没有说,他是否出手暗害了燕赵歌的父亲燕岚。
从利害关系上来讲,燕岚遇害得益处最大的就是广南侯,将这件事扣在他头上谁也不会说半个不字,可广南侯临死前的神态……半分愧疚之心都没有。他看着燕赵歌,那双浑浊的眼睛里只有痛苦和悲伤,还夹杂着些许希冀与恳求,他希望蜀国公也能落得如此下场,他希望蜀国公一家死绝,他恳求燕赵歌,为他一家老小几十口复仇。
燕赵歌最终接了那块虎符。
那块刻着镇北将军府字样的铜制虎符,在她手里握着,尚有余温。
这是广南侯手里的温度,这是他最后的温度。
一切恩怨情仇,都随着这块渐渐失去温度的虎符,烟消云散了。
真的吗?
燕赵歌不知道。
“接下来要做什么?”司传绍站在她身边,低声问道。
“您是大晋的长公主,这是该您来决定。”燕赵歌回道。
“燕赵歌,大半个北地,都是你蓟侯府的封地。裂土封侯并非儿戏。”司传绍道。
说来可笑,当年仁宗皇帝封末代燕王为蓟侯,却没有封地,等到燕赵歌之父燕岚继承爵位,又在北地立了大功,借此被拜为镇北将军时,仁宗皇帝是很不乐意的。
长平侯是北地辽东郡人,燕国覆灭之后他在收复北地的战事中多次立功,最终被拜为镇北将军,亲兵亲随通通都是乡党,他打了几年的战争就带起了一批北地的勋爵,这些人因为是同乡而跟随长平侯,有了功名之后更因为利益的结合而任由长平侯驱使。一个不怎么受朝廷拿捏的北地军功集团就此诞生。
仁宗皇帝绞尽脑汁才用自己女儿的婚事废掉了长平侯,又为了能平衡长平侯残留的势力而启用蓟侯燕岚。他以为燕岚从前是个不学无术的浪荡子弟,便是奋起直追也成不了气候,却没有想到燕岚是第二个长平侯,甚至于因为他是燕国王室嫡系,因为历代燕王在北地付出的心血,他比长平侯在北地更得爱戴。
按规矩,以功封侯从来都是封在家乡的,毕竟富贵不还乡如锦衣夜行。但仁宗皇帝不愿意,他好不容易才废掉了燕国,才让能人辈出的燕国王室子孙凋零到如此境地,倘若再封给他北地一县,又或者一郡,这地方还算是大晋的土地吗?焉知没有国中之国的可能?
于是,仁宗皇帝半是开玩笑,半是认真地给了燕岚封赏。
就封在北地,不知几郡,不知几县,只知北地。
说是玩笑是因为这样的封赏根本不合规矩,北地不止有燕国旧地,还有赵国旧地,和上党、雁门几郡,这都是要害之处,怎么可能封给人家做封地。可却也是认真的,因为仁宗皇帝是下了圣旨的,旨意上有传国玉玺的印,有丞相印,这是符合律法的圣旨。
两厢冲突,封地的事情就不了了之了。
燕岚之后再立功,除了赏金之外再没有别的封赏了。
整个北地都给你了你还想要什么?难不成要个诸侯王王位吗?
这样的封赏等于不存在,所有人都将这件事忘到了脑后,如果不是突然出现如此大的变故的话,是没有人将这封地当回事的。
可偏偏,却成了此时的救命稻草。
仁宗皇帝算计燕家的手段,成了燕家子弟力挽狂澜的凭借,简直是滑天下之大稽。
“先让太子登基罢。唯名与器不可假于人,至于长安那边到底想怎么样,那就和我们无关了,先稳住北地再说。”燕赵歌道:“匈奴那边可以先虚与委蛇,叫人去探一探匈奴的虚实,不要被诓骗了。通知下去,北地几郡所有城镇城门即刻关闭,许出不许进,尤其防备规模庞大的流民。”
司传绍凝视着她。
燕赵歌被她看得不知为什么有几分心慌意乱,不自觉地放缓了语气,低声问道:“怎地了?”
司传绍看着她,问道:“这是从前蓟侯教给你的?”
“是我仔细熟读史书学来的,不过是纸上谈兵罢了。”
司传绍十分认真地道:“燕赵歌,有没有人夸赞过你?”
燕赵歌微微一怔,顺着司传绍的话想了下去。
“应当是,没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