话说多九公道:“林兄,你道是何妙药?原来却是街心土。凡有夏月受暑昏迷,用大蒜数瓣,同街心土各等分,捣烂,用井水一碗和匀,澄清去渣,服之立时即苏。此方老夫曾救多人,虽一文不值,却是济世仙丹。”
这日过了结胸国。林之洋道:“他们国人为甚胸前高起一块?”多九公道:“只因他们生性过懒,且又好吃,所谓好吃懒做。每日吃了就睡,睡了又吃,饮食不能消化,渐渐变成积痞,所以胸前高起一块。久而久之,竟成痼疾,以致代代如此。”林之洋道:“这病九公可能治么?”多九公道:“他如请我医治,也不须服药,只消把他懒筋抽了,再把馋虫去了,包他是个好人。”
唐敖道:“此时忽又燥热异常,是何缘故?”多九公道:“我们只顾闲谈,那知今日风帆甚顺,此处已近炎火山。古人所谓‘炎火之山,投物辄燃’,就是指此而言。”林之洋道:“《西游记》有个火焰山,这里又有炎火山,原来海外竟有两座火山。”多九公笑道:“林兄此言未免把天下看的过小了。若论火山,只就老夫所见而言,海外耆薄国之东有火山国,山中虽落大雨,其火仍旧。火中常有白鼠走至山边觅食,猎人捕获,以毛做布,就是如今的火浣帘。又自燃洲有树生于火山,其皮亦可织为火浣布。西域且弥山,昼望山孔如烟,夜望如灯。崦嵫之北,其山有石。若以两石相打,登时只觉水润,润后旋即出火。又炎洲有火林山,火洲有火焰山,海中有沃焦山,遇水即燃。这都是老夫向日到过的。其余各书所载火山,不能枚举。从前曾否走过,事隔多年,也记不清了。”
唐敖道:“据小弟看来,天下既有五湖、四海许多水,自然该有沃焦、炎洲许多火,也是天地生物,不偏不倚,水火既济之意。但小弟被这署热熏蒸,头上只觉昏晕,求九公把街心土见赐一服。”多九公道:“唐兄不过偶尔受些暑气,只消嗅些‘平安散’就好了。”即取出一个小瓶。唐敖接过,揭开瓶盖将药末倒在手中,嗅了许多,打了几个喷嚏,登时神清气爽,道:“如此妙药,九公何不将药方赐我,日后传人,也是一件好事。”多九公道:“此方用西牛黄四分、冰片六分、麝香六分、蟾酥一钱、火硝三钱、滑石四钱,煅石膏二两、大赤金箔十张,共研细末,越细越好,磁瓶收贮,不可透气。专治夏月受暑,头目昏晕,或不省人事,或患痧腹痛,吹入鼻中,立时起死回生。如骡马受热晕倒,也将此吹入即苏,故又名‘人马平字散’。古方用朱砂配合,老夫恐他污衣,改为白色。”把方写了,唐敖接过,再三致谢。
炎火山过去,路过长臂国。有几个人在海边取鱼。唐敖道:“他这两臂伸出来竟有两丈,比身子还长,倒也异样。”多九公叹道:“凡事总不可强求。即如这注钱财,应有我份,自然该去伸手。若非应得之物,混去伸手,久而久之,徒然把臂弄的多长,倒像废人一般,于事何济。”
又走几日,到了翼民国,将船泊岸。三人上去,走了数里,并未看见一人。林之洋惟恐过远,意欲回船。唐敖因此国人头长,有翼能飞不能远,并非胎生,乃是卵生,决意要去看看。林之洋抛不过,只得跟着前进。又走数里,才有人烟。只见其人身长五尺,头长也是五尺,一张鸟嘴,两个红眼,一头白发,背生双翼,浑身碧绿,倒像披着树叶一般。也有走的,也有飞的。
那飞的不过离地二丈,来来往往,倒也好看。林之洋道:“他们个个身长五尺,头长也是五尺。他这头为甚生得这长?”多九公道:“老夫闻说此处最喜奉承,北边俗语叫作爱戴高帽子。今日也戴,明日也戴,满头尽是高帽子,所以渐渐把头弄长了。这是戴高帽子戴出来的。”
唐敖道:“怪不得古人说是卵生,果然像个四足鸟儿。”林之洋道:“若是卵生,这些女人自然都会生蛋了,俺们为甚不买些人蛋,日后到了家乡,卖与戏班,岂不发财么?”多九公道:“班中要他何用?”林之洋道:“俺看这些女人,也有年纪老的,也有年纪小的,若会生蛋,那年纪老的生的自然是老蛋,年纪小的生的自然是小蛋。俺们有了老蛋、小蛋,到了家乡,那些戏班为甚不要?只怕小蛋还更值钱哩!”多九公道:“林兄把‘旦’字认作白字了。他们小日并非鸡蛋之‘蛋’。你如不信,把他肚腹剖开,里面并无蛋黄,只有一肚曲子,还有拿的好身段,推的好衫子,并且还有绝妙的小嫩嗓子。”
林之洋道:“九公说他并无蛋黄,据俺看来,只怕还有元丝锞哩!再要搜寻,大约金镯子也是有的。就是那扛旗儿二等小旦,万不济也有几块洋钱,也有一个包镯子。就只令俺不懂的,方才说的明明是个‘旦’字,为甚是‘白’字?若是‘白’字,下面多了一划,上面少了一撇,这是怎讲?”
唐敖道:“舅兄何必只管谈论小旦?你看这些飞的,飘飘扬扬的,比走甚快。我们到此离船已远,才见几位老翁,竟有雇人驼着飞的。据小弟愚见,我们回船,何不也雇人驼去,岂不爽快?”林之洋正因走的脚酸,听见此话,即雇三个驼夫,一齐伏在肩上,登时展翅飞起。转眼间到了船上,驼夫收翅落下。三人下来,开发脚钱,起锚扬帆。
这日到了豕喙国,游了片时回船。唐敖道:“此国人为何生一张猪嘴?而且语音不同,倒像五方杂处一般,是何缘故?”多九公道:“当日我曾打听,不得其详。后在海外遇一奇人,细细谈起,方才明白。原来本地向无此国,只因三代以后,人心不古,撒谎的人过多,死后阿鼻地狱容留不下。若令其好好托生,恐将来此风更甚。因此冥官上了条陈,将历来所有谎精,择其罪孽轻的,俱发到此处托生。因他生前最好扯谎,所以给他一张猪嘴,罚他一世以糟糠为食。世上无论何处谎精,死后俱托生于此,因此各人语音不同。其嘴似猪,故邻国都以‘豕喙’呼之。”
走了两日,路过伯虑国。唐敖又要上去游玩,多九公因配药,不能同去,林之洋同唐敖去了。二人去后,多九公配了许多痢疟及金疮各药,以备沿途济人之用,方才配完,唐、林二人也就回来。唐敖道:“怪不得九公不肯上去,原来此地另是一种风气。方才小弟见他们那种瞌睡光景,好没兴趣,并且行路时也是闭目缓步。如此疲倦,何不在家睡睡,必定强要出来,这是何意?”多九公道:“海外有两句口号,说这伯虑国的风俗,难道林兄也不知么?”
林之洋道:“海外都说,‘杞人忧天,伯虑愁眠。’俺却不懂。”多九公道:“当日杞人怕天落下,把他压死,所以日夜忧天。此人所共知的。这伯虑国虽不忧天,一生最怕睡觉。他恐睡去不醒,送了性命,因此日夜愁眠。此地向无衾枕,虽有床帐,系为歇息而设,从无睡觉之说。终年昏昏迷迷,勉强支持。往往有人熬到数年,精神疲惫,支撑不住,一觉睡去,百般呼唤,竟不能醒。其家聚哭,以为命不可保,及至睡醒,业已数月。新友闻他醒时,都来庆贺,以为死里逃生,举家莫不欣喜。此地惟恐睡觉,偏偏作怪,每每有人睡去,竟会一睡不醒,因睡而死的不计其数,因此更把睡觉一事视为畏途。”
唐敖道:“此处既有睡去不醒之人,无怪更要愁眠。但睡去不醒,未免过奇,不知何故?”多九公道:“他们如果也像常人夜眠昼起,照常过日子,何至睡去不醒?因他终年不眠,熬的头晕眼花,四肢无力,兼之日夜焦愁,胸中郁闷,一经睡去,精神涣散,就如灯尽油干,要想气聚神全,如何能够?自然魄散魂销,命归泉路了。”唐敖道:“此地人寿数如何?”多九公道:“他们自从略知人事,就是满腹忧愁,从无一日开心,也不知喜笑欢乐为何物。你只看他终日愁眉苦脸,年未弱冠,须发已白,不过混一天是一天,那里还讲寿数?”唐敖道:“可见过于忧愁,也非养生之道。今听九公之言,小弟从此把心事全都撇去,乐得宽心,多活几年。”
又走几时,到了巫咸国,把船收口。林之洋发了许多绸缎去卖。唐敖因肚腹不调,不能上去。多九公向来游玩原是奉陪的,今见唐敖不去,乐得船上养静。唐敖闷坐无聊,来到后面舵楼,四面望一望道:“请教九公,那边青枝绿叶,大小不等,是何树木?”多九公道:“大树是桑,居民以此为柴。小树名叫木棉。此地不产丝货,向无绸缎,历来都取棉絮织而为衣,所以林兄特带绸缎,来此货卖。”唐敖道:“小弟向日因古人传说‘巫咸之人采桑往来’,以为必是产丝这地,那知却是有桑无蚕。可惜如此好桑,竟为无用之物。舅兄此去,货物可能得利?”多九公道:“当初有人来此贩货,如财运亨通,竟可大获其利。因木棉失收,国人无以为衣,丝货一到,就如得了至宝一般,莫不争着购买。近来此树茂盛,来此贩货的不能十分得利。但木棉究竟制造费力,兼之此地不善织纺,如有丝贩到此,那富贵之家或多或少,也都出价置买,就只利息不能预定。只要客贩稀少,也就获利了。”唐敖道:“小弟今日偏偏患痢,不能前去一看。”多九公道:“贵患既是痢疾,何不早说?老夫有药在此。”即取一包药末道:“药引都在上面,按引调服,不过五六服,就可痊愈。”唐敖随即照引服了。
当时林之洋也就回来。谈起货物,原来此地数年前外邦来了两个幼女,带了许多蚕子在此,养蚕织纺,连年日渐滋生。本处也有人学会织机,都以丝绵为衣。“俺们丝货虽不获利,还不亏本。喜得前在白民国卖了一半,存的不多,再耽延两日,就好出脱了。”安歇一宿,次日仍去卖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