罗马,1527年
神圣罗马帝国的军队在永恒的上帝之城城墙上撞开大洞,半是饥饿、半已疯狂的士兵潮水般涌进,急欲洗劫和报复;当这件荒谬绝伦的事情发生时,我家小姐菲娅梅塔·比安基尼正在修眉毛,给嘴唇咬上颜色。
那些年,意大利是欧洲半数野心勃勃的国家群雄逐鹿之地。战难如同秋收,年年都有;冬天缔结的盟约,开春便告破裂;有很多地方,当地女人隔年便会生下又一批侵略者的后代。托上帝的庇护,我们在伟大而光荣的罗马城过着愉快的生活,但时局动荡,乃至最圣洁的神父也会结成肮脏的联盟;而有着梅第奇血统的教皇总是热衷权术多过宗教事务。
这次恐怖袭击之前几天,罗马依然无法相信灭亡迫在眉睫。流言像恶臭一样传遍街巷。坚守这座城市堡垒的,是一支强大的西班牙军队,他们的凶残在新世界的野蛮人身上初露锋芒;德国路德教徒的部队一路南下,强奸修女,吮吸她们的乳汁,但也在他们手下吃了败仗。然而,当贵族伦佐·切里领着罗马城的防卫军,走遍全城,征集志愿者参与防御时,同样是这些嗜血的勇士,却变成了一些半死的家伙,跪地前行,屁眼贴近地面,将他们沿途吃下的腐烂食物和劣质红酒都排泄出来。这些士兵连举起枪支的力量都没有了,没有大炮助阵,更没有足够强壮的罗马人参加战斗,但即使如此,敌人也是非常值得同情,因为他们若试图架梯往上爬,将可能会被我们的尿液和谩骂淹死。谈论战役总比亲自拼杀要来得快乐,再说,想到撒尿和虚张声势便能击退敌人,少数身无长物的浑水摸鱼之辈就兴奋不已,其中包括我们的马童,他隔天下午就离开了。
两天之后,敌人兵临城下,小姐派我去把他找回来。
在夜晚的街道上,我们这座声名狼藉的喧嚣城市像蛤蜊一样紧闭起来。那些足够有钱的人已经雇佣了私人卫队,其他人则只能锁上房门和破烂的窗户聊以自慰。别看我走路摇摇晃晃,步伐又小,我的方向感总是像回家的鸽子般准确,因为我早就记住了罗马城的大街小巷。小姐曾经接待过一位客人,他是商船船长,他误认为我的畸形是禀赋特异的标志,许下承诺,说如果我能带他漂洋过海,找到印度群岛,就给我一笔财富。但我自幼重复做着一个噩梦,梦中有只巨鸟把我抓起,丢进茫茫大海;因为这个,还有其他原因,对于水我向来敬而远之。
城墙举目可见,但我看不到岗哨,也没见到哨兵。以前,我们从来不需要这些东西,我们荒废的堡垒像足了古董,倒不像防御工事。我手脚并用,爬上一座边塔,双腿被很高的台阶累得直发抖,站了片刻才喘过气来。战壕的石头通道那边,有两个人靠着墙壁打盹。在我之上,在他们上方,我能听到一阵低沉的呻吟,如同人群在教堂念经的低语。我害怕被人发现,但在那一刻很想看个究竟,于是费尽力气,爬上那些凹凸断裂的石块,站到了最上方。
放眼望去,但见身下一片漆黑,几百点烛火闪烁跳动。那低沉的呻吟如同卷过深夜的微风,却原来是士兵的祈祷和梦呓。此情此景,让我难以相信自己居然也曾吹嘘过这支部队战无不胜。当特洛伊人俯视城墙之下,看到希腊人在面前安营扎寨,月色之下,光亮的盾牌闪烁出仇恨的光芒时,他们心中有何感受,我现在全都明白了。我爬回战壕,心中惶恐不安,匆忙之间踢醒了那两名哨兵。近处看,他们的头盔原来是蒙头斗篷,看得出是两个修道士,年纪很小,小得刚好勉强能自行系上缨绶吧,脸色苍白,病恹恹的。我站直身子,朝当头那人走过去,将我的脸凑到他面前。他睁开眼,大叫起来,以为敌人派了一个笨头笨脑的无常,笑嘻嘻地来提前索走他的小命。他的惊慌吓醒了同伴。我把手指伸进嘴里,再度怪笑。这次他们两人都尖声惊叫。吓坏修道士让我很高兴,但这个时候,我宁愿他们有勇气跟我对抗。换成一个饥饿的路德教徒,可能会用刺刀将他们劈成两半,而他们恐怕连Dominusvobiscum[1]也来不及喊出口。他们张皇失措地扑向对方,在我的逼问下,挥手让我走向圣灵堂的门口,他们说那里防守的力量最强。我这一辈子做过最聪明的事情就是填饱肚子,但连我也知道,圣灵堂那边,枢机主教阿梅利尼的葡萄园连着战壕,还有个农庄依城墙的石壁而建,正好是全城最不堪一击的地方。
我见到我们的军队了,三五成群,散布在那座房子周围。几个滥竽充数的哨兵想拦住我,但我告诉他们,我是来参加战斗的;他们哈哈大笑,放我过去,其中有一个还想一脚把我踢进去,但我早就溜得远远的了。营地中的士兵有一半吓傻了,剩下的一半则喝傻了。我确实没找到我家的马童,但有个想法却更加坚定了——只要这里出现裂口,罗马将会像偷汉的女人向英俊的邻居张开大腿那样,所有的防守形同虚设。
回家之后,我发现小姐在卧室中醒着,便跟她说了我所有的遭遇。她一如既往,依然仔细倾听。我们交谈了片刻,然后,随着夜色渐深,陷入了沉默。我们思绪飘荡,眼下的生活充满了财富和安全带来的温暖,但即将来临的恐怖,却并非我们所能想象得到。
攻城在天刚亮就开始了,当时我们已经忙碌起来。我在黎明之前唤醒了佣人。小姐吩咐他们在贵宾厅摆好大桌子,命令厨师宰杀最肥的猪,着手准备一顿通常用以招待枢机主教和钱庄老板的盛宴。虽然也有人表示不满,但当时,由于她的威严——或者是他们的绝望——似乎任何计划都令人宽慰,哪怕它显得毫无意义。
这座房子已经移除较为奢华的物品:巨大的玛瑙花瓶、银托盘、珐琅盘子、镀金的穆拉纳水晶酒杯,还有最好的亚麻布料,这些都在三四天前被藏起来了,先是包上绣花的真丝壁挂,然后是厚厚的弗兰德斯挂毯,再收进两个箱子。较小的箱子纹饰华美,做工精细,只得再蒙上粗麻布,以免潮蚀。厨师、马童和双胞胎一起出动,才将两个箱子搬到院子里,那里已经掘出一个大洞,就在石板之下,紧挨着仆人共用的厕所。我们将其埋好,再覆盖上刚便溺出来的屎尿(恐惧是最佳的通便药),牵来前几天花高价买来的五头猪,它们在地上翻滚打闹,高兴地发出只有猪在屎里才会有的哼哼声。
贵重的东西都已藏好,小姐取出她的珍稀项链——这条项链,她曾经戴着参加斯特罗齐家的宴会;我记得宴会上有很多骷髅,蜡烛安插在肋骨上,点亮了各个房间;后来还有人咒骂说他家的葡萄酒像鲜血一样又红又浓——给仆人每人两颗圆润的珍珠。剩下的,她告诉他们,如果糟糕的时局过去,箱子安然无损的话,就分发给他们。每当时局动荡,忠心就是越来越昂贵的商品,身为让人既爱又怕的东家,菲娅梅塔·比安基尼就这样巧妙地使得每个人觉得如果背叛了她,也等于背叛了自己。至于她把其他珠宝藏在何处,嗯,她可没有透露。
完成这些安排之后,剩下的只是殷实人家的境况,有着一些零碎的装饰品,两架琴,卧室中的一幅虔诚圣母画像,客厅中的一扇木屏风,上面是几个体态丰满的少女。这些装饰配得上她那容易招人怀疑的职业,却没有众多邻居宅邸发出的铜臭味。真的,几个小时后,随着一阵响亮的呼喊声,各处教堂的钟开始鸣叫,一声紧过一声,告诉我们城市的防线已经溃决,其时我们家仅有的气味来自一头猪,它在文火上烤着,汁水慢慢渗了出来。
幸存者讲到这个故事总是带着敬畏,说起城墙的第一道裂口;说起那天,战斗逐渐激烈起来,一阵雾从敌军阵线后方的沼泽升起,浓密如同菜汤,阴沉沉的,笼罩了下方大多数进犯的士兵,致使我军的防御力量无法准确地朝他们开火,而后他们像一支幽灵之师,从雾中呼啸而出,来到我们上方。接下来,尽管我军奋勇搏杀,敌军却势不可挡。减少我军耻辱的是,我们确实干掉了敌军的大人物;当时一支火绳枪射出子弹,在他们的伟大领袖,波旁的查理胸膛轰出圣杯那么大的伤口。后来,金匠本韦努托·切利尼逢人便吹嘘他枪法神准。不过切利尼当时什么都瞎吹一通。要听他说——他总是说个不停,从达官贵人的宅邸到贫民窟的酒馆都能听到他的自吹自擂——人们可能会认为他独力担起保卫罗马城的重任。其实我们该责备的正是他,因为敌军失去了领袖,无人能约束他们的疯狂。他们像大群蟑螂,自第一道裂口席卷进城。我们要是听从防卫军首领切里的建议,拆毁横跨台伯河的桥梁,或许能在特拉斯维莱区困住敌军,争取时间重新组织战斗力量。但罗马存了侥幸的念头,西克斯图桥早早被攻占之后,再也没有什么能阻挡敌军了。
就这样,在我们的救世主诞生之后,1527年的5月6日,罗马的第二次浩劫开始了。
人质交不起赎金就干掉,宝贝无法带走就毁坏。如今大家常说德国路德教派的步兵最为凶残。神圣罗马帝国的君主查理五世虽然曾经宣誓当上帝的守护者,却用异教徒的刀剑来穷兵黩武和恐吓敌人。对他们来说,罗马赃物遍地,恰是反基督者的家园;查理五世忘了付酬,正中这些雇佣军下怀,他们烧杀掳掠,疯狂如同对路德教的狂热。每座教堂都是污秽的粪坑,每座修女院都是基督的妓女聚集之地,每个被刺刀干掉的孤儿(他们的身体太小了,不值得浪费子弹)都是从邪魔歪道掌控中得到解放的灵魂。不过,尽管所有这些都是真的,我还是要补充,就我听到的,混杂在惊叫中的咒骂声,西班牙语的和德语的一样多;我还敢担保,当马车和骡子满载金盘和挂毯,终于驶出罗马,前往西班牙的和前往德国的也是一样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