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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十六章(第1页)

这一次,佩特罗尼乌斯没有回信,显然,他是在期待尼禄可能随便哪一天就下达的返回罗马的命令。这份期待同样像烈火一般烧遍了城里,使得那些闹哄哄的贱民们带着欣喜期盼免费的谷物和橄榄油,期盼角斗场上同往常一样的竞技比赛。奥斯蒂亚港口堆满了供给,为恺撒的正式放粮做着准备,而皇帝的获释奴赫里乌斯也在恰当的时段去往元老院,宣告了皇帝即将回朝的赦令。

然而尼禄却不慌不忙地赶着路。他和他的朝臣们在米塞努姆海角附近登船,并向北面的罗马和奥斯蒂亚缓缓航行,每到一个有点规模的海边城镇就上岸休整,要么就是搭台演戏,在米塞努姆海角,尼禄又开了一场公开演唱会,他们停留下来过了最开怀的两个星期,在这段时间里,尼禄寻思着掉头回到那不勒斯,一直寻思到今年来得又早又暖和的春天。

整个这段时间里,维尼奇乌斯闭门不出,思索着挤满了他的脑袋的吕基娅,思索着所有其他的事情,他的心潮起起伏伏,计划不断变更。格劳库斯看望了他好几次,这令他愉悦不己,因为他有了说起吕基娅的机会。医生告诉不了他吕基娅在哪儿,不过他向他保证,基督教的长老们会很好地照顾她。但是有一次,被那个年轻的军团司令官的相思之苦感动,动了恻隐之情的格劳库斯告诉他,克里斯普斯曾对吕基娅的世俗爱情指责发难,但使徒彼得反驳了克里斯普斯。

听到这话,维尼奇乌斯的脸变得和他身下的床单一样素白,他也在一段时间里想过吕基娅对他有好感,然而他的心思很快又变得犹疑不定。此刻,他听到他最美好的期盼得到了一个品德高洁的陌生人的确认,而且还是通过一个基督徒之口确认的,他的第一个念头是跑去彼得那里感恩戴德一番。不过当格劳库斯说彼得出了城,正在乡间传道时,维尼奇乌斯恳求他把使徒带到家里。

“我会把你们团体里的所人穷人都变成有钱人。”他许下诺言,倘若吕基娅是爱他的,那么隔在他们之间的最后一道藩篱就等同于不存在。“你什么时候开口,我就会什么时候做一个基督徒。”

可是格劳库斯告诉他,没有那么简单,洗礼本身不会保证把吕基娅是对维尼奇乌斯的人。“你还必须拥有基督徒的灵魂。”他说。

过去任何不顺心的事都可能激怒维尼奇乌斯,现在,再一次出现了像过去那样的情形,但是,这一次,他明白,格劳库斯是在以一个基督徒的身份对他说话,并且只说了他应该说的。他仍然不能感知到自己内心最深切的改变,不过他开始认同自己的心里有了“另一个角度的看法”的东西。过去,他判断一切的准则是他被伺候得有多舒服;而现在,他慢慢接受了这么个观念,即不同的眼睛看到的事物是不同的,不同的心灵反映出的事实和感情是迥异的,最与他锲和的东西并不一定就是最正确的。

他感觉受到了塔尔苏斯的保罗的强烈吸引,他的话既引他入迷,又使他惶惶不安。他罗织了他能引用到的一切论据,驳斥他们第二次见面时他所提出的教义;他在精神上和保罗苦苦对阵,感到陌名其妙地不满足和没有信心,然而他很难再次见到那个丑丑的小个子男人,再叫他布道了。保罗已经去了阿里奇乌姆,而且,没有人知道他会在外面呆多长时间。随着这个年轻人的骨头缝合长好和身体的康复,格劳库斯来拜访的次数也渐渐稀少起来,只留下维尼奇乌斯一个人孤零零的。

重新站立并且强健得可以出门后,他重返台伯河对岸,在窄巷和胡同间穿梭,在与苏布拉贫民区相邻的后街一带出没,希望可以至少远远地瞧见吕基娅的身影。当这也不能够实现的时候,他开始变得恼怒和厌烦。他固有的火爆性子和吹毛求疵的脾气又死灰复燃了,就像重新涌回的潮水一样淹没了他。他对自己说,他过去就像个傻子似的,干嘛要往脑子里塞满让自己不快活的东西呢?干嘛不过他了解的生活,从中获取他所能获取的一切呢?他决心将吕基娅从他的头脑中驱逐出去,或者至少在他可能对她产生的感情之外,让他的日子里充满乐趣。他知道这是他最后一次保留他本性的机会了,他带着残酷无情和盲目的、一心一意的激情沉溺在以往的生活方式里。

正巧,罗马似乎也在召唤着他。冬天已经过去,随着在乡村别墅里度假的上流社会回返,城里又恢复了一派莺歌燕舞的气象,阴郁灰沉的冬日曾使罗马犹如一片人迹罕至的坟地似的,在对皇帝陛下回城的期盼中,连这冬日也变得明亮和温暖起来。罗马做好了用一场盛大、欢庆的典礼欢迎那次御驾回朝的准备。春来了,和煦的地中海季风从阿非利加吹拂而至,阿尔班群山峰顶上的积雪消融殆尽。紫萝兰花又一次在城内的花圃中绽放。灼热的新鲜阳光照在民众身上,他们重新出现于集议场上和玛尔斯校场上。而长久以来,在国内,当时最受驾车行驶者喜爱的阿皮亚大道上,又一次挤满了一辆辆装饰华美的马车。凭借到拉努维乌姆的朱诺神庙,或者阿里奇乌姆的狄安娜神庙祭拜的借口,年轻的女子们又一次纷纷走出家门,在城外寻找着刺激,而兴致昂扬的宴乐队伍则开始向阿尔班群山推挤。

正是在这里,在一堆豪华的赛车中间,维尼奇乌斯看到了克律索忒弥斯,她正亲自驾着马车——马车由四匹毛色一致的科西嘉小矮马拉动,车前还有一对上好的摩罗西亚猎犬在开路。一群青年男子和因各种公务缠身而留在城内,上了年纪的元老们簇拥着她,她则在车上抛出张扬的,挑逗的笑,还拿着金色的马鞭在身边四处轻轻拍打。她瞅见了维尼奇乌斯,她和其他人一起邀请他上车,并且还把他载回家中,享用持续了一整夜的晚餐。

维尼奇乌斯喝得酩酊大醉,他甚至不知道自己是怎么回到家里的。不过他记得,当克律索忒弥斯问及吕基娅时,他变得怒不可遏,把满满一壶的法勒那斯葡萄酒浇在了她头上。第二天清醒过来后,他仍旧对克律索忒弥斯恼怒不已。然而又过了一天之后,克律索忒弥斯似乎已然忘却了维尼奇乌斯对她的一切羞辱,又去了他家,再次带他去阿皮亚大道兜风,然后在他家里留下来用晚餐,她在他家坦承,她厌倦了佩特罗尼乌斯和那个获释自由的吹笛手,并且有意寻找一个新的情夫。

他们在一起厮混了一个星期,但是这种关系并没有什么前途。自从法勒纳斯葡萄酒事件过后,他们谁都没有再提起过吕基娅,可是维尼奇乌斯却无论如何也摆脱不了吕基娅。他觉得她一直在附近看着他;他觉得,看到他如此自甘堕落,她会感到伤心,对这样的伤心和由这份伤心所带来的内疚让他憎恨自己。他给自己买了两个叙利亚舞女后,克律索忒弥斯第一次吃了醋,这让他着实松了口气,他想都不想地把她从自己的生活里扫了出去。

他继续荒唐了一阵子,任自己花天酒地,仿佛是在向吕基娅示威,然而再多的寻欢作乐也不能把她从他的脑袋里挤出去。他停不下对吕基娅的思念,而且他很快意识到,什么都比不上吕基娅对于他的重要性。吕基娅是他所有情感的源头,包括恶意的情感和善意的情感,其他的一切只不过是食之无味的鸡肋罢了。他觉得自己不比一个走投无路的叫花子好到哪里去,不管他给自己买了什么转移注意力的物品,最终,所有的快感全都从他的生命中逝去了,剩下的只有疲惫,厌恶和自卑。

这比其他事物更加令他茫然,他对此参悟不透。对于以任何自己愿意的方式给自己找乐子的权利,他从不曾有过置疑,而且他总是把能带给他快感的东西占为己有,作为最终的好处。现在,他所有的选择都失去了光彩,他那自满、无所谓,除了自己对什么都不放在眼里的傲慢向傻头傻脑,行尸走肉一般半死不活的状态让了步,哪怕在恺撒与他的朝臣们终于回转罗马之后,哪怕城里的生活因为新的刺激而甚嚣尘上之时,这种状态仍然保留在他身上。

不过他也什么都不在乎了。没有什么能打动他的心,没有什么能挑起他的兴致。他甚至都没去见佩特罗尼乌斯,直到后者把自己乘坐的肩舆派上门去请他。佩特罗尼乌斯和他拥抱,问候他,而他除了勉勉强强,吱吱唔唔地回答佩特罗尼乌斯的问题外,再也积攒不起更多的力气来,最后,长期受到压抑的思绪和感情干脆从他的口中滔滔不绝地倾泻了出来,他详细叙述了他寻找吕基娅的情形,叙述了他和基督徒们在一起时的所有见闻。他再一次吐露出怀疑和恐惧,这种怀疑和恐惧扰乱他的心智、磨灭他的志气;他再一次吐露出他现在涉足其中的思绪错乱,他无法理智冷静地思考,他无法判断事物的本来面目,他无法辩识对与错。

“再也没有什么东西吸引得了我。”他低声说。“没有可以让我享乐的东西。我不知道该倚仗什么,也不知道该怎么办。”

他说他做好了对基督顶礼膜拜的准备,也做好了迫害他的准备。他了解基督教义的崇高特质,即使他对那些教义恨得不轻。他知道他再也不会完完全全地拥有吕基娅,因为基督将会一直宣告他对吕基娅的部分拥有权。他说他的生命已经转变为无穷无尽的暗无天日的时光,没有幸福,没有欢乐,他虽生犹死,他已经丧失了对幸福的所有希望,丧失了对未来的信心。

“我感觉像一个在黑暗中走得跌跌撞撞的盲人。”他最后叫道,“找不到出路!”

佩特罗尼乌斯盯着这个年轻人变得忧郁的面孔;他注意到了他急促挥动的双手,他奇怪的摸索动作,就好似维尼奇乌斯真的在一个黑漆漆的夜里迷了路,在找一条出去的路,可他却想不出能帮得上忙的法子。他突然站起来,走近维尼奇乌斯,并开始用手指拔弄他耳朵上面的头发。

“你知道你的鬓角上有了几根白头发吗?”他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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