至于整个龟峁庄人,在得知公孙龟年受处分消息之后,那反响几乎可以称得上如高峡平湖般岀奇的平静,但涟漪还是有的,那就是写在人们脸上的笑靥。那是一种那般温馨的,仿佛终于看到游子浪迹归来的笑靥。
白东明他们是腊月二十五离开龟峁庄的。
整个春节期间,除大年三十至初五的几天时间,公孙龟年与黑太亮被这家请吃饭那家请吃饭,一块住在山下老宣头那孔窑洞外,其余时间都和宣石狗一起,住在山上那座改作老宣头守林巡山之用的三公庙。山上就他们三人。老宣头整个正月里一直都住在山下,因为有两个女儿宣素兰宣素青和孙子宣百顺在。这倒并不是公孙龟年的主意,是黑太亮教授着意坚持要这样做的。
教授说,在山上没人干扰,便于咱们编制规划书。
退休多年,仍然孤身浪迹天涯,一直企求自己“草理论”能够得到实践机会,而又总得不到支持的这位老科学家,突然间得到一支省委扶贫工作队的青睐,支持他在这架大山搞草生态恢复试验,简直就像饱饮了一杯终于如愿以偿的烈酒,要乐疯了要醉死了。整天高兴的手舞足蹈。
此前,他曾多次偷偷光顾过龟峁山,他看中这是一方科学试验宝地。
此前,他曾计划找自己的弟子宣石狗,商量在龟峁山试验种草,可最终放弃了。他知道,凭宣石狗及这个龟峁庄,是难以支持他这件事的。
直到一年前的一天,他从远在家乡广西十万大山的哥哥口中得知,他们哥俩经常谈论过的公孙龟年,要下乡扶贫到这座山村这架大山了,电话里,哥哥唐风黑太明告诉弟弟唐雨黑太亮,公孙龟年的这次下乡非同寻常,他的这位接班人、这位行将倒大霉的诗人作家,说不定就要像一条虫一样,要永远蜇伏在黄土高原的一隅,那座大山的皺折里了。
黑太亮却油然感觉岀一线希望之光。
这位遭遇太多坎坷太多冷遇太多希望无门的老科学家,竟然连公孙龟年这样的人,都要当一根救命稻草,能抓就要抓住了。老头子当时的想法是,这公孙龟年虽然面临失魂落魄,但毕竟是炙手可热的大名人呀,哪怕能为自己代笔向有关部门有关媒体呼吁一下,也要强过自己一个退休老头子,无人理睬的,徒劳无益的,无数次上访呈情与上书呈情……
那次把公孙龟年吓得半死,被公孙龟年把他当不期而遇怪物的禾场相遇,其实对于黑太亮来说,却完全是一次有准备的行动。他等待得就是公孙龟年。可事到临头,老头子自己却改变主意了。
黑太亮突然想到,让一棵飘零的稻草去救命是多么可笑。
说不定,他公孙龟年自己就需要捞一棵救命稻草的呀。
所以,当时黑太明跳岀禾场的麦秸垛,留下几句禅语和几句他公孙龟年自己的诗句,扬长而去时,心里说,年轻人,好自为之吧!
“黑老,现在呢,为什么您又抓住这根救命稻草了?”
“对我来说,别说你还是一根稻草,就是一阵风一片云影,能抓住我也得死死抓住。再不抓,没机会也没时间了。这次上了一次唐古拉,差点死在山上,在青海格尔木一户人家整整躺了二十多天,感到身体明显不行了……”
“黑老,你觉得咱们龟峁山退耕还草试验能成功?”
“一定能。我说过,这里实在是个理想场地。我看,也就是三四年时间吧,草植被恢复基本能完成。要在青藏高原可不是三五年的事呵。”
“恢复草植被后,它的生态效应您估计会……”
“即使成功了,你也不要想像龟峁山变化会有多大。山青了,也许可以少量载畜放牧,可以有一些野物来归,可以有一些自然山货能够采撷。但山青还不是水绿,水不会绿,不会像二十年前龟峁山没被大火烧、没被开垦之前那样,山青水绿,不种庄稼,也能活得有滋有味。小小龟峁山变化再大,它改变不了整个黄土高原恶化的大环境。除非这里有奇迹发生。”
“您是指哪方面的奇迹?”
“我对地质学是外行,但也不能说不懂一点。我总感觉,这里的地质构造独特,那个喊泉沟众多泉水,听说还有一眼泉每年清明前后,往外面冒鱼。我怀疑,这里不是有地下河就是有地下湖海。但随着大环境的破坏,地下水位迅速下降,如果能找到这种水源,也许能恢复真正的山青水绿吧。”
“啊,黑老,那要是真的多好!”
“是啊,那要是真的多好!我们的龟峁山试验必须具备一种典型意义,这对整个黄土高原,抑或整个中国都是重要的。”
“我们努力,我们努力,黑老,你看着。”
“不,应说咱们努力,我怎么能看着?一定要搞成功,这是我,黑太亮,也叫唐雨也,一个稻草人的希望。”
“不,是两个,两个稻草人的希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