陶重农回到龙王庙,宣素兰回到自己家。
这30多个小时,他们是否还有过该做的或不该做的事都做了呢?在以后的日子里,陶重农从来没有向任何人具体说起过这段经历。但青年女诗人宣素兰却以诗的形式透露过些许心灵秘密,抑或是心灵的信息——
天呵,难道这就是火烈时代!
激情汹涌沸腾,
骚热胴体内外。
爱情何时却被遗失了?
如一个无意识隐忧,
如一根不觉的芒剌,
被遗失在心的荒原上?
就这样你从天而降,
你尖锐的矛进逼,
我全部盾牌如苏醒的睡莲
一齐为你舒展开放……
哦,我的尊神我的解放者拯救者呵,
在那小小神龛,
你让我回眸一瞥,
成了名副其实的女人,
忘了经典,
忘了圣喻,
忘了前程,
忘了归途……
老实说,这首诗并不是宣素兰原创作品,或者更确切地说,是宣素兰从那本名叫《我们》的地下油印小刊物上,那首题为《天问》的抒情长诗中摘抄其中一段,加以改写而成的。那首抒情长诗,也并非是抒写爱情的,诗中之“你”也并非如宣素兰后来改写成的那样,是一位赐给她“爱情”的“男子汉”,而是指上苍上帝。诗中之“我”也非宣素兰改写后的,是一位“怀春女子”,仅仅是一个没有性别的“社会人”而已。“我”叩问上苍与上帝,为什么“我”作为“人”却失却了“人性”——也即“上苍”和“上帝”所赋予给人的“天性”了呢?这种体现为人性的天性,现在全部消失了,全部异化为“一种政治符号”了。
概念如流行性感冒,
鼓吹坚锐如锥的风。
情爱与情感披一袭袈裟,
听任阳光长老号令
而舞蹈而飘拂
哦,我的族类
整齐划一地伤风在喷嚏里……
事实上这是那个取名叫“千夫”的作者一首政治抒情长诗。
那本《我们》是数月前,她的一位读师范时的同窗好友寄给她的。那位同窗好友也是一位文学爱好者。一读到此诗,宣素兰就神迷心醉了。大火之后,她抄写了一遍又一遍,后来,竟然选择其中一节,改写成一首题为《赠你一朵火烧云》的爱情短诗,上苍与上帝,被她篡改为心中白马王子。她甚至臆想过,诗作者,亦即那位名叫千夫的诗人,也就是龟峁山这一场大火,上天为她送来的情郎,这位名叫陶重农的公社秘书。
情人眼中岀西施,从热恋阶段到结婚后相当长一段日子里,相貌平平的陶重农,在大美人宣素兰心目中,是天下最好的男人。
也许身与心均为太累的缘故,社教工作队的人们谁都知道,在三天多时间的救火救人战斗中,公社秘书陶重农可谓最骁(饶)勇的战士,但却谁也没有注意到,后来的陶重农竟然消失过30多个小时。
陶重农回到龙王庙时候,大殿和东西配殿、东西厢房地面草铺上正酣睡着社教工作队员、民兵。鼾声此起彼伏,如滚滚雷霆。这些人都是在雨稍为小些的昨晚大约十个钟头前才睡下的。此前,县一把手毕升之简直就是一头急红眼的怒狮,他不允许任何人稍显倦色怠意,要求大家全神灌注地监视火情雨情。只在等到连阴暴雨已成淅淅沥沥,庙前小溪涨成一条热流汹涌大河,他估计雨势虽然尚未成末势,但余烬也难再成复燃之势,他才不再如狼似虎地监督部下,并且自己也如一座燃燋的塔楼轰然倒塌,倒在大殿地上一扇人们专门为他准备的垫着草铺的门板上。
陶重农蹑手蹑足走进大殿,在横七竖八躺着的人缝里找了块空地躺下,他没有发现,那位置正是县一把手毕升之的右侧,不一会儿,也就加入了一片鼾声的大合唱。小伙子虽然与宣素兰挤在那孔浅浅小岩洞里,似乎比毕升之监督下的这里人们休息得时间要多得多,但可以想见,搂抱着河阴县最漂亮的女人,哪里是能够安然入睡的?何况,说实在的,连轴转的劳力劳心,此刻的陶重农也委实是太累了。
就在这片滚滚鼾声之中,有一个人的神经却一直是在醒着的。
县党的核心领导小组组长、县革命委员会主任毕升之,一直都在那扇门板上翻烙饼。毕升之啊,毕升之!毕升之一直在心中呼唤着自已的名字,你他妈的真是老糊涂了,真是老革命遇到新问题了!毕升之已经在心头思谋过千百遍,这场大火到底如何向上交代、向下交代?他想得脑袋都像塞满棉花,想得都要炸了,也没想岀个好主意。这在这时候,陶重农蹑手蹑足躺在了毕升之身边,酣然入睡的。
突然毕升之意识跳岀两个人名字:仝新和陶重农。
这场大火的直接肈事者毕竟是他们俩人。三天来几乎没有合眼的毕升之,想到仝新,心中就有一种不寒而粟,这小子,别看只是个公社一把手,其实他哪里能把我这个县一把手放在眼里?这小子要是反咬一口,可真是跳进黄河也洗不清了!何况,你毕升之又怎么能去洗涮你自己?漫不说这场大火事实上就是你下令点燃的,就算不是你亲自下令点的,可你是县里一把手呀,你自始至终还在现场呀?你能逃脱了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