馕得一次性烤够三四天的。如有招待客人的计划或即将搬家出发,则会一口气打得更多,避免一切可能会应付不过来的突发情况。
在城里,街上卖的馕是用桶状的大馕坑烘烤出来的。烤馕师傅全是男的,女的干不了那活。天大的一团面,只有男性的臂膀才揉得动。揉好面后,扯下一小团面抖啊抖啊,抖出中间带窝的圆形大饼,再粘上芝麻粒和碎洋葱粒,然后俯身馕坑边啪的贴在馕坑内壁上。里面贴满面团后,就盖上大盖子烘烤。馕坑底部铺着红红的煤炭。因为馕是竖起来烤的,等取出后,每一只馕都略呈水滴状:一端薄一端厚。烤馕师傅轻松优美地给每个馕表面抹上亮晶晶的清油,扔到摊子上小山似的馕堆里,就有人源源不断去买啦。
生活在乡间的哈萨克农民也会在自家院子里砌馕坑,但现在人们大多都使用烤箱。烤箱一般镶在炉灶后的火墙里。等饭做好了,馕饼也熟了。因为烤箱是方的,烤出的馕也是方的,像书,像一部部厚嘟嘟黄艳艳的大部头。
在山野里烤馕的话,条件就简陋多了。尽管条件有限,不好挑剔,但我还是对卡西这个小姑娘烤的馕很有意见。
盛面团用的破锡盆之前一直扔在火坑边,还装过干牛粪。早知道它的真正用途是这个,我每天都会把它擦得亮锃锃的。
自然了,这只用途广泛的锡盆看上去很脏。卡西为了让它干净一点儿,就反过来在石头上磕了三下,然后直接把刚在小桌上揉好的新鲜面团扔了进去……
我以为她起码会用水浇一浇,再拿刷子抹布之类的用力擦洗一番。最次也得拾根小棍,把盆里的泥块刮一刮啊……
但我闭了嘴一声不吭。如此这般烤出来的馕都吃了那么长时间了,一次也没毒死过,连肚子疼都从没有过。
卡西先把牛粪堆点燃,烧一会儿后,把火堆四面扒开,将盛着面团的锡盆放进火堆中间烧烫的空地上,再把四周烧红的牛粪聚拢环贴着锡盆,最后在馕饼上盖一块皱皱巴巴的破铁皮——那是家里每天扫过地后用来铲垃圾的简易簸箕……这回她连磕都没磕一下。盖上去的一刹那,我看到细密的土渣子从铁皮上自由地倾撒向洁白柔软的面饼。
她又把少许正在燃烧的牛粪放到铁皮上。方形的铁皮块实在太小,锡盆又太大,只能勉强在盆沿上搁稳四个角,大大露出四面的缝隙。而牛粪又堆得太多,牛粪渣子便不时呼呼啦啦漏进盆里……
加之卡西不时用铁钩揭起铁皮块查看下面的情形,于是场面更加纷乱吓人……
虽然颇为惊恐,但站起身环顾四望时,我看到的是连绵起伏的荒山野岭,看到寂静空旷的天空中一行大雁浩浩荡荡向西飞。与别的鸟儿不同,雁群到来的情景简直可以称得上“波澜壮阔”,挟着无比巨大而动人的力量。春天真的到来了。
放平视线,又看到我们孤独寂静的毡房,以及围裹这毡房的陈旧褐毡和褪色的花带子。再四下看看,野地里除了碎石、尘土、刚冒出头的青草茎和去年的干枯植被,再无一物。收回视线,看到卡西蹲在锡盆边,浅黄色旧外套在这样的世界里明亮得扎眼,仅仅比她面前的火焰黯淡一些。这是一个多么小的小姑娘啊!……又看到死去的小羊静静横躺在不远处。胡安西兄弟俩已经对它失去了兴趣。两人又拾回小弓,追逐好脾气的班班欢乐地游戏。最后我低下头,透过锡盆和铁皮之间的缝隙,看到面团一角已经轻轻镀上了一弯最美妙的食物才会呈现的金黄色。
这样的世界里会有什么样的脏东西呢?至少没有黑暗诡异的添加剂,没有塑料包装纸,没有漫长曲折的运输保存过程。面粉、水和盐均匀地——如相拥熟睡一般——糅合在一起,然后一起与火相遇,在高温中芳香地绽放、成熟……这荒野里会有什么肮脏之物呢?不过全是泥土罢了,而无论什么都会变成泥土的。牛粪也罢,死去的小羊也罢,火焰会抚平一切差异。在没有火焰的地方,会有一种更为缓慢、耐心的燃烧——那就是生长和死亡的过程。这个过程也在一点点儿降解着生命的突兀尖锐之处。
总之第一个馕非常圆满地成熟了。金黄的色泽分布均匀,香气扑鼻。卡西把它取出来时,像刚才磕盆那样,在盆沿上也敲了三下。于是馕饼上粘嵌的烧煳的黑色颗粒哗啦啦统统掉了下来。然后她再用抹布将其上上下下擦得油光发亮。最后拿进毡房,端端正正地靠着红色的房架子立放——多么完美的食物啊,完美得像十五的月亮一样!
浓烈而幸福的香气弥漫满室。进进出出都挣扎其中,扯心扯肺。
可是慢慢地,随着馕的凉却,那味儿也慢慢往回收敛、退守,最后被紧紧地锁进了金黄色的外壳之中。只有掰开馕,才能重新体会到那股香味儿。
再等两天的话,那香味又会随着馕的渐渐发硬而藏得更深更远。只有缓慢认真地咀嚼才能触碰到一点点儿。那样的香气,那种当馕在刚刚出炉的辉煌时刻所喷薄的,暴发户似的喜难自禁的华美香气……
哎,真让人伤心。几乎从没吃过新鲜馕,却每天都得在新鲜馕的光芒照耀下耐心地啃食黯淡平凡的旧馕。每到那时,我都会催促斯马胡力多吃点儿。赶紧吃完眼下的旧馕,就可以稍微领略一点点儿新馕完全成为旧馕之前的幸福滋味。
对了,因为新馕太好吃,大家都会吃得多,连我也能一口气吃掉一整个呢(直径三十公分,厚六公分左右)。那样的话,天天马不停蹄地烤也不够吃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