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五那时候突然理解了师父对十七的偏爱,他也不可抑制地羡慕和向往这个孩子身上的某些东西。他曾经私下里问过师父,为什么十七看起来这么快乐,他为什么可以有这样一双幸福明亮的眼睛。
师父只是淡淡地说,因为十七对苍神的信仰最为虔诚,苍神庇佑他便赐予他这样的性情。
因为十七对苍神的信仰最为虔诚。
这简直是个笑话。
天知晓活得最幸福的人,是一个从来也没有相信过苍神的人。
十五恍惚间看着段胥在火光中明亮的眼睛,那眼睛和他记忆中的重合在一起,这么多年过去了竟然没有任何变化。十七已经变成叛徒了,身上居然还有这种让他心生向往的东西。
他向往的究竟是什么?
他假扮过那么多人,那些曾经在他心中滚动过的热血和痛苦,究竟是别人的还是他自己的?
十五的心里突然生出无限的愤恨,为什么明明背叛的是十七,十七却这么理直气壮而他兀自痛苦?最好十七在这个世界上消失,再也不要有这样的一双快活明亮的眼睛,再也不要有这样一个质疑一切的声音。最好大家都一样痛苦,一样沉默,一样什么都不要想明白。
这样想着,他的胡刀就已经穿过了段胥的肋下。段胥在离他很近的距离里一口鲜血喷在他的面上,十五愤怒地看着面前英俊的沾满鲜血的脸庞,段胥脸也被他伤了,鲜血浸没了眼睛,一双眼睛血红如修罗。
段胥伸出手握住自己肋下的刀,慢慢地笑起来,他低低地唤道:“师兄啊……你到底还是动摇了……”
“闭嘴!我……”十五的话卡在一半,他睁圆了眼睛,看着面前寒光闪烁的剑。他的咽喉破开,鲜血溅了段胥一脸,段胥放下手中的破妄剑,缓缓地说:“急躁而不识陷阱,误以为得手而放松警惕,若是你没有动摇怎么会犯这种低级错误呢,师兄?”
十五捂着自己的咽喉,脱力地倒在地上,他已经发不出声音只能死死地望着段胥,仿佛想从他身上看到一个答案。
一个连他自己都不知道问题为何,却寻了一生的答案。
段胥将那胡刀从自己的身体里拔出来,伸手点穴给自己止血。他的身后是烂漫成一片的烟花海,他摇摇晃晃地踉跄几步,就像是当年给十五奉茶一样,然后他笑出声来,慢慢地说:“师兄,你是不是以为笃信苍神,你就能摆脱你的汉人血统,从此和死在你手中的那些人分道扬镳?”
他给了他答案。
十五的眸光颤了颤,他蓦然想起他六岁时那些被绑到他面前,任他一排一排杀死的“四等民”,那些面孔和他相似的惊恐的人。师父告诉他,他和那些人是不一样的,他被苍神选中,只要在天知晓出师便也是苍神的子民。
他不是那些只能引颈受戮的家伙。
他将洗刷他的血统,他比那些低贱的人要高贵。
他不是在滥杀,这只是为了苍神,天经地义的牺牲。
如果不这么想,如果不这样笃信,他要怎么活下去?他为了什么而活下去!
他没有父母,没有亲人,甚至没有自己的名字,只有一身低贱的血统,这世上除了苍神之外再没有人需要他。如果不为苍神而活,那他在这个世上活着的意义是什么?
如果苍神也是假的,那么他又算什么?
十五已经发不出声音,他缓缓地开合嘴唇,以唇语对段胥说着什么,然后慢慢合上了眼睛。
段胥沉默地看着十五,片刻之后突然笑了起来。他明明已经受伤到连步子也踉跄了,却仍然直直地站着,那笑声仿佛从他的胸腔而出,带着浓烈的血气在荒原上诡异地回荡。他笑着笑着就咳嗽起来,咳嗽着却还要笑,仿佛就要这样疯狂地笑到死。
突然一双冰冷的手抚上了他的脸,他在一片疯狂的混乱中抬起头来,眼里的光芒全都散了。那双手不轻不重地拍了拍他的脸,他听见某个非常冷静而清晰的声音在耳边响起。
“醒醒,你太兴奋了。”
醒醒。
段胥颤了颤,他眼里的光一点点聚回去,在漫天的烟火中终于看清了面前这个恶鬼,她美丽的凤目眼边的小痣,微微皱起的眉头——这个面色苍白神情淡然,认真地看着他的鬼。
他缓慢地眨了眨眼睛,被血染红的眼睛突然多了另一种湿意,混着血的泪水顺着他的脸颊落在她的手指上,一路向下隐没于黑暗中。
段胥哭了。
贺思慕想,她还是第一次看这个小狐狸哭。
她帮他把眼泪擦掉,说道:“你也算是为你师兄,剺面送葬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