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个梁旭懂,他腼腆地一笑,退出去了。
他在各个楼层来回张望,就算没有事儿干他也舍不得离开——他就是喜欢医院,喜欢它来苏尔水的气味,84消毒液的气味,酒精的气味,他总觉这些味道天生就是救死扶伤的。
有间病房开着门,梁旭想把它关上,可是又发现里面没人照料。
病床上的人是个年轻男孩,连着呼吸机,输着点滴,下面还连着导尿管,应该是昏迷了。这情况跟病房的档次不太符合,梁旭越看越好奇,情不自禁就走进去了。
男孩儿躺在床上,脸色苍白,闭着眼,一动不动。他的睫毛长得惊人,梁旭瞧见一只透明的飞虫落在上面,而那睫毛也没有任何颤动,他躺在那里,像睡着了,更像死了。
睡美人。
梁旭心里突然冒出这个词儿。
然后他又看到男孩额头上的淡红色瘢痕,它让人觉得可惜,又含着一种诡异的娇美,它刻在这男孩脸上,仿佛是一道生命的印记,要告诉别人,他还活着,还有血在流着。
这可能是撞到头了,梁旭心里偷偷地评估,不知道躺了多久,这看上去不是一天两天了。
他走出病房,喊了几声“这屋家属呢?”
没人过来,于是只好又走回去,或许是因为这个男孩看上去太瘦弱、也太苍白,他整个人都有种濒临生死的楚楚可怜。
梁旭瞧见他眼角余积着泌出,旁边就放着纱布和净水,他不由自主地用镊子夹起纱布,替这个昏迷的病人拭净了脸。
出于一种刚刚从医的多事心情,他偷偷地掀开了病人的被子,试着检查了一下病人的大腿,看了大腿,干脆又看了P股,又检查了背部——还好,没有褥疮,这说明他还是得到了不错的护理,可是家属跟护工去哪儿了呢?
检查完毕,他更觉得同情了,因为这个年轻的病人瘦得只剩一把骨头了。
希望你能快点醒过来。
梁旭握着病人的手,自言自语地说了一句:“醒过来就可以做很多事了,躺着多可惜。”
——就在这一刻,仿佛是回应他的呼唤,病人的手突然抓住了梁旭的手指。
梁旭吓了一大跳,一时间无法判断这到底是病人苏醒抑或仅仅只是生理反射,他小心地摇动手指,想从病人手中脱出,而对方攥得钢筋铁桶一般,根本挣不脱。
再接着,这男孩从面罩下面,艰难地张嘴,只是极其微弱地一张一合,但是显然,他醒了。
梁旭放声大喊:“8622的病人醒了!有没有人!有没有人!”
他按响了床头的护士铃:“护士站吗?8622病人醒了!”
——不知你是否见过那种特殊的沙漠植物,平日里常常枯萎着、蜷缩着,但是只要放进水中,它就一整个儿地舒展开来,甚至转瞬之间就青翠欲滴,然后甚至要开出花来。
就在他大喊的当口,这病人就像见水的植物一样,先是握紧了梁旭的手,一根手指,两根手指,他像抓着一根救命稻草,把梁旭整只手都紧紧攥住,嘴巴张开了,眼睛也跟着睁开了——他是太久没有苏醒了,他睁开眼睛也不会转动,他像只刚出生的雏鸟一样,长久地、他长久地盯着梁旭。
他望着他,在春光里,空气里浮动着轻尘,他全身所有细胞都因为突然复苏而活跃起来,口角渗出涎液,眼睛似乎也渗出泪水。
梁旭怔怔地看着他,他亲眼看着一个生命在他眼前活跃起来——的确,这和他毫无关系,但他第一次有了这样的感觉——不是别人因他而死,反是别人因他而生了。
这一刻否定了他对命运的所有迷信,因为他是这样生动地感受到生命的复苏,就在他手里,他们指尖相触,复苏得这样清晰。
梁旭甚至听到他的心跳在逐渐震动起来,那是从沉睡到清醒的有力脉动。
两个护士冲进病房来,都看傻了眼:“我的个天,他真的会醒啊?”
又问:“你是家属啊?家属呢?”
梁旭一句话也说不出,难以言喻的激动在他心里来回撞击,病床上的男孩儿也发痴一样地看着他。
旁边好些人在问他,“你是谁啊?小伙子你是哪个啊?”
梁旭无心去看,迷迷茫茫地,他瞧见病床上的那个人,望着他,在面罩下一张一合地翕动着口唇。
所以仿佛也是他在问一样。
“——你是谁?”
是啊,我是谁?
他回握住那只瘦弱的手,茫然地觉得万语千言涌上心头。
“我叫梁——”
不知出于什么心情,他脱口而出:“梁小兵。”
命运折磨了他整整十八年,就在那一天,它似乎改变了主意,它仿佛也要补偿这个年轻人颠沛坎坷的前半生,因此,它微笑起来,将一个最纯洁、最甜蜜的奇迹,送到他面前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