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看见你了。可是,我不敢相信,我以为……是幻觉。不可能是你……我那时候感觉自己快死了,跟爸爸一起死了,我以为,人死以前,都会看到自己想看到的人……”她停住,用手掌捂住脸,“我搞不清……怎么回事。”
她的玛瑙镯子,又露出来,她幼年时戴的,现在竟然还戴着,可见手臂有多细瘦,不仅是手臂,她全身都纤瘦。他的心,凄凄恻恻作痛:书包 网 。 想看书来
长干行(5)
“你没有好好照顾自己,这么瘦……”
她一凛,抬头看他,脸上的感动和迷惘迅速退去,她挺直背脊说:
“要结婚的人,没有不瘦的。”
他盯着她,思绪全被抽空了。茫茫然地问:
“谁结婚?”
“我啊!”她看着他,紧张地握住裙摆。
“你……”他傻傻地笑起来,“你要结婚?”
“很好笑吗?”她问,有些咄咄逼人。
“不!不是!”他连忙收敛,却管不住牵动的嘴角,
“是意外!那年,见到你,你才这么一点大……”他手忙脚乱地比画,“胖嘟嘟的,扎一个蝴蝶结,最爱弹我的钢琴……”他的手停在半空中,望着面无表情的她,“你忘了?”
“没有。那年我还不到六岁,现在已经二十六了……”
“是啊!”他迷乱地接口,“时间过得真快!教人……”
叫人不敢相信的,又岂只是飞快的时间呢?
“你呢?”她问,“应该有很好的对象了吧?不要为事业耽误了终身大事啊!”
“我不行!”他再度笑起来,笑得疲惫,“我流浪惯了,根本定不下来——”
他说着看她,她正咬住下唇,默默看着他,像在点头,又像摇头。一股暖意自心底泛开来,他觉得她依然是懂得他的。
“我明天晚上结婚,所以今天才能有自己的时间出来逛逛。”她对他说。他无法接腔,她在结婚前一天,逛进唱片行,买他的唱片。而他偏也走进那家唱片行,在同样的时刻里……世上许多事,原是一开始就注定了的,他渐渐明白。
“明天晚上,你能来吗?”她问。眼中有些闪烁的东西,分不清是期盼,还是担忧。曾经,她是颗星子,浑身都发亮;如今,她是个娇弱的淡水新娘,夕阳为她镀上一层层柔和的金黄。她在他眼中是熟悉的,又遥远而模糊,荡荡漾漾……她见他不回答,自顾地笑起来:
“其实,两人结婚,也没什么好看。你现在是名人,一定抽不出时间……”
“真的,太不巧了……”他说,带着歉意的微笑,“我今天晚上就回台北了。”这是两秒钟前做的决定,而无改变的余地了。
“那……好吧!”她站起身,长发和裙摆又在风中狂舞起来。
“不知道什么时候能再见了……”她说着,望向他,他的眼光掠过她,投注在海面上,耸了耸肩,轻轻笑起来:
“在这儿遇到你,是最大的收获!真的。”
他们像一对普通的朋友,握手告别,然后,各奔前程。有一些东西结束了,有一些正在开始……
他到淡水来,本就是有些许期待的。孤独地背起行囊,当天夜里走向淡水车站的时候,他仿佛寻到答案了——长干行,无论怎样绮丽动人,毕竟只是古老湮没了的故事。只能合乐……
她最后一次出现在他眼前,瘦削地挺立在海边,她用两只手压住裙摆,按住长发,无法向他挥别,只凝视着他,点头又摇头。海风太强,他几乎站不稳身子,她却稳稳地伫立,仿佛她一直就生长在这里的,一个完全成长的女子。
她的名字叫意婕。
她仍是他二十几年回忆中唯一的温柔。
——一九八四?七?《明道文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