及至此时,贺金终于不再托辞故事,一并撕破那一层轻薄的面纱,一字一顿道,“于莽,我不明白,你怎么能在杀人害命之后,还这么心安理得地读你的圣贤书?”
屋子里一阵死寂,贺金和于莽对峙其中。
于莽从贺金手里抽出书,细心压平翘起的边角,整整齐齐把书摞在书案的左上角,“官府都没定罪,贺兄说这话,不嫌狗拿耗子多管闲事吗?”
这不识好歹的话把贺金气得倒仰!
贺金一把揪着于莽的领子咬牙切齿道,“我这几天殚精竭虑、辗转反侧是为了谁?于莽你他妈想清楚,现在嫌疑人只剩下你跟我,你以为离官府查出真相还有多久?”
于莽抬手,轻巧掰开贺金的拳头,弹了弹领子上的灰尘,“贺兄,屋里只有你我二人,你何必再装圣人义士?真到了查出真相的一天,难道你就能讨得了好?”
贺金觉得这话有点不对味儿,愣了一下,“你什么意思?”
于莽好整以暇坐在书案后,“你今晚来,不就是想跟我摊牌吗?既然如此,又何必浪费时间装无辜?”瞥见贺金依旧是一副茫然不解的样子,于莽不耐烦敲敲桌子,“开诚布公,拿出你的诚意!”
贺金觉得自己脑子有点不够用了,鹦鹉学舌道:“我的诚意?”
于莽往后靠在椅背上,“我不过是一介贫民小户,就算锒铛入狱,我那爹娘顶多换个地方喝酒赌博,日子照过。但如果换成你就不一样了。”于莽歪头觑向贺金,有种孩童般的恶作剧意味,“贺家可是家大业大,一旦唯一的独子牵涉进了命案,贺家的生意必定大跌,就算你家有钱,你爹把你捞出来之后,你以为你还能在汴梁城里混?别说你贺金了,就是整个贺家恐也再难有翻身之日!”
贺金被于莽一番话砸的晕头转向,终于,他抓着重点,反问道:“不对,这跟我有什么关系?”
于莽十指交叉,危险地眯了眯眼。
贺金却熟视无睹。他想通了思路,一鼓作气道:“是,我的确跟你关系不错。曾与凶手为友,日后我确实会遇到些冷眼。但大陈律可没规定,有个杀人犯当朋友,自己也得跟着锒铛入狱啊!”
这样一通话喊完,屋中陷入一种古怪的安静中。
被于莽用这种怪异的目光盯着,贺金有一点毛骨悚然。
贺金形容不来于莽的眼神,像是果然如此的失望,又像是不得不为的怜悯……贺金在这时候仿佛才真切感受到,这个同住了两年、没有丝毫存在感的书呆子同窗,的的确确曾经杀了人。
像是一盆冷水兜头罩下,让贺金辗转纠结的头脑一瞬间恢复了清醒。
他是脑子进水了吗?非要独身一人来说服一个杀人犯自首?
他跟于莽的交情好到那份上了吗?
不过是住在一间院子里,另两人性子孤高不好接触,他才和于莽同进同出有了几分香火情。其实他压根看不上这种只知道死读书,看不清方向,没有自知之明的书呆子。
可是他偏偏道德感爆发,想要凭借一己之力,挽回这个深陷嫉妒扭曲深渊的同窗。
蠢不可及!
但是这时候贺金来不及后悔,一种强烈的危机感,让他的后脖子一阵寒毛倒竖。
现在两人身在书房,就算贺金想逃,在逃回他的房间之前,至少要穿过三道门。
虽然两人年岁相当,但贺金一向养尊处优,平常出门是前拥后继,连打个架都不用亲自上阵。哪比得上于莽出身贫寒,苦活累活从小就干,人家一人揍他两个都富余。
不能力敌,只能智取。
贺金不敢乱转眼珠子,拿出最精湛的演技,露出一个堪比纵横家的诚挚眼神。
“于莽,我知道你有苦衷,有那样一对父母,你从小就逼得自己不得不懂事聪明,你知道自己不属于那种底层的生活。你用了所有的精力考上了这座白羽书院,几乎半只脚踏入了你理想的生活。但是白羽书院却并不好混,是不是?”
“你原先轻轻松松就能拿到的赞誉,在白羽书院一文不值。你三更灯火五更鸡地卖力读书,还比不上别人临考前突击一晚上考得优秀……”
“我知道你有落差感,不独你,我也有。”
“我在家中是独子,从来被捧在手心,就连请来的先生也一向把我夸到天上,就好像我一参加科举,状元就是我囊中之物……但结果呢?我来到白羽书院,也不过是泯然众人。”
贺金一番推心置腹的话说完,于莽终于有了一点动静,但这动静显然不是贺金期望的那种。
“那又怎样?”
“你就算跌落云端,也自有诺大家业做后盾。你可以一掷千金,交好有才华、有前途的学子。日后就算落榜,也自有家人为你运作买官,甚至比正常科举的士人拿到更优渥的外放之地。”
“你何必屈尊跟我为伍,我哪敢跟你比?”于莽冷笑,指向王臻华和典素问的屋子,“你们天生就是高人一等,不费吹灰之力就能登高问鼎,而我就算是追得累死,都望尘莫及。”
“你瞧,世间事就是这么不公平。”于莽双手摊开,眉宇间露出几分病态癫狂,“幸好我醒悟的早——老天不公,我就亲自动手,还自己一个公道。”
被于莽与平常判若两人的癫狂样子吓到,贺金终于绷不住胆子,连退好几步,掉头往门外跑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