道:“别瞧皇上如今待她好,不过是三天的新鲜,我就不信皇上能宠她一辈子。到了如今也别怪我心狠。”
天色晦暗,铅云低垂。终于下起了雪珠子,打在琉璃瓦上飒飒轻响,那雪声又密又急,不一会儿功夫,只见远处屋宇已经覆上薄薄一层轻白。祥麒宫因着殿宇广阔,除了御案之侧两盏十六枝的烛台点了通臂巨烛,另有极大的纱灯置在当地,照得暖阁中明如白昼。杨文简从小太监手里接了烛剪,亲自将御案两侧的烛花剪了,侍候皇帝看书。过了大半个时辰,见李君宇仍然面色不好,忙打发人去取了小红炉来,亲自拿酒旋子温了一壶梅花酒,酒方烫热了,便端进暖阁里去,见李君宇负手立在窗前看梅花,悄声劝道:“皇上,这窗子开着,北风往衣领里钻,再冷不过。”李君宇只是恍若未闻,杨文简便去关了窗子。李君宇转过身来,拿起那八宝梅花自斟壶来,慢慢向那白玉杯中斟满了,却是一饮而尽。接着又慢慢斟上一杯,这样斟的极慢,饮的却极快,吃了七八杯酒,只觉耳醺脸热。摘下壁上所悬长剑,推开门到得庭中。杨文简忙跟了出来,李君宇却拔出长剑,将剑鞘往他那方一扔,他忙伸手接住了。只见银光一闪,剑锋嗖嗖,剑光寒寒,其时漫天雪花,纷纷扬扬,似卷在剑端,腕下一转,剑锋斜走,只削落红梅朵朵,嫣然翻飞,夹在白雪之中,殷红如血。梅香寒冽,似透骨入髓,氤氲袭人。他自仰天长啸:“愿得一心人,白头不相离”吟毕脱手一掷,剑便生生飞插入梅树之下积雪中,剑身兀自轻颤,四下悄无声息,唯天地间雪花漫飞,无声无息的落着,绵绵不绝。其时风过,杨文简身上一寒,却禁不住打了个激灵。但见他黯然伫立在风雪之中,雪花不断的落在他衣上肩上,却是无限萧索,直如这天地之间,只剩他一人孤伶伶。“文简,你说立谁当皇后好?”李君宇朦胧道,“皇上,奴才以为,立后是您的家事,奴才不便插言”杨文简十分恭敬的答应着,“家事,对,这是朕的家事,何需外人插言?”李君宇灰暗狭长的眼眸一亮,似乎燃起了小小的火种,语气毅然决然。
翌日,朝堂之上,司礼监王承恩朗声道:“尚书右仆射兼中书侍郎宇文方接旨。”宇文方听宣出班接旨,“臣宇文方恭领圣旨。”“奉天承运,皇帝诏曰。今中宫虚悬,六宫无主,有碍国体。尚书右仆射兼中书侍郎宇文方之女庄懿贵妃宇文月华,芳龄二八,德容兼备,秀外慧中,有母仪天下之风范。特册立为中宫,令钦天监择良辰吉日行册封之礼,钦此!”意外,宇文方跪着听完圣旨,心中震惊疑惑到极点:自己还在爱琢磨着月华立后之事只怕不成,皇帝虽然年轻,但看起来不是想一出是一出的主,怎么突然下了这么一道圣旨?岂不又是一场轩然大波。“宇文大人接旨了……宇文大人……宇文大人接旨!”司礼监王承恩提醒了几次,才将宇文方从沉思中惊醒。“臣……接旨。”宇文方惊喜焦急,兴奋又无措地接过了圣旨。朝会散后,颐郡王、尚书左仆射兼门下侍郎卞凉京和几个大臣一起追着李君宇到了御书房中。“皇上,怎可如此草率立后?立后是关系国本的大事,皇上怎么一夕之间就下旨立后了呢?本应该知会朝臣,仔细遴选才是……”卞凉京急得花白胡子一张一张的,本来打算明年选秀把自己的女儿卞羽萱送到宫里再谋后位的,太后也已经答应了,谁知道半路杀出个程咬金来!“左相,朕已经二十七岁了,立后之事朕还不能做主么?皇后统帅六宫,必定要出身名门。右相的爱女还不能算出身名门吗?”李君宇听不得卞凉京的喋喋不休,不客气地打断了他。“这,皇上……”卞凉京吃惊李君宇的态度居然如此强硬。“这什么?莫非皇后一定要姓了卞,左相才无异议吗?”李君宇不无讥讽地冷冷一笑。“哎呀,皇上,老臣无话可说,再说倒显得老臣存了私心了。”卞凉京见年轻皇上对立后一事如此坚持,且词锋犀利,不由心中暗暗纳罕,当下不再多言,寻思等会再向太后进言,不怕皇上不改变主张。“众爱卿听着,立后本朕之家事,朕意已决,勿复多言。朕将朝政悉付诸卿,也望诸卿勿再干朕家事。有事禀奏,无事退朝!”李君宇目光凌厉地扫视群臣,在他这充满威摄力的目光压迫下,平常为一点琐屑之事亦哓哓不已的群臣竟无一人敢多言。
“太后,太后……”一名小太监仓惶叫喊着跑进康宁宫来。“什么事这么大惊小怪?”太后很是愠恼。“太后娘娘,刚才左相大人派人来禀报说,今天皇上早朝时突然下旨立了皇后,是庄懿贵妃。”小太监气喘吁吁禀告。“什么?”太后心猛的一沉,“啪”,手中把玩的一朵红牡丹竟被她生生折断,娇艳欲滴的花朵委坠在地。一个时辰之后,卞相也匆匆赶到康宁宫来,“太后,你可要为萱儿作主呀!”“萱儿是哀家的侄女,哀家当然会向着她。但皇帝既然已经下旨立后,再挽回可就难了。”太后沉吟着,心中不无意外恼怒:他终于是硬来了,皇帝真是长大了翅膀硬了,不把自己这个娘放在眼里了。没有哀家,没有卞家,他哪能登上皇帝的宝座?居然立外姓女子为后,欲置我卞家女子于何地?“太后,立后这么大的事,皇上事先莫非都不来征得您的同意么?您为何不阻拦呢?”卞相攒着眉不满地说道。“这……哥哥,不瞒你说,立后的事,皇上虽跟我提过立庄懿贵妃为后,可是哀家是一口回绝了,谁知道他……。”太后虽然心中羞恼,但却不能不跟自己的哥哥实话实说。“太后,这可不是好征兆。皇上他开始防着卞家了。”“哥哥,你别急,你的一片苦心哀家都懂。立后的事哀家再想想办法。”太后捏紧了手中的锦帕,目中一片森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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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9章得到与失去]
锺粹宫里,大殿深处的烛火被风吹得有些晃,窗下梅花的轻淡芬芳幽幽弥散,德妃理了理袖口的垂珠流苏,只是遥遥望着红墙飞檐的鸾仪宫不语,半晌,嘴角含了一缕冷笑道:“她到真是一飞冲天呢!”“鸾仪宫未必就十分好”李君岳负手立于窗前,目光穿透重重夜色不知投向何方,风迎面轻拂,吹得他衣衫飘荡。德妃黛眉微蹙,双眸炯炯看着他,“要是她登上皇后宝座,太子之位只怕也是她囊中物了,熙儿怕是没有指望了。”“不急,自然有人会动手的,我们只需要静观其变就好”李君岳冷言道,回头,看向她的那细长眼中几分魅惑的笑。“你是指太后?”德妃如玉般洁白的双靥上浮起一点星子似的笑影,她并不愚苯,宫里外的形势她也清楚。“皇上已经对卞家不满,太后不会坐以待毙”李君岳微挑的眉下一双细长的眼睛,“卧榻之侧岂容他人安睡?”他看着金砖地,眼中却浮沉敛入光影万千,散布出极尽妖娆的蛊惑,配上挺直鼻梁红润薄唇,搭配得几近完美。德妃突然觉得这个熟悉的身影生出了许多寂寥之感,她始终是相信他的,尽管他从来没有对她承诺过什么,可是他就是让她心安,他既然这样说,那总没有错。
“太后,这立后之事您到底管不管,钦天监已经择好日子了”卞凉京一身紫色官服从仕女簪花的沉香屏风后面转了进来,满面焦急。“立后之事已成定局,无可逆转,你切莫与皇帝硬碰”卞太后在锦榻上闭目蹙眉,片刻之后再张开眼,双瞳之中已燃起细小的火苗,“一切等萱儿进宫再说。”“就是因为萱儿进宫,我才担心啊,怕到时候万岁爷心里只有她,容不下别人了呀!”听卞太后这么说,卞凉京仍有些担忧,不觉冷哼了一声。沁芳姑姑扶着卞太后坐起来,递给她一盏花茶。听哥哥这么一说,卞太后手里一紧,还是淡淡的说:“哀家到底是太后,皇帝的亲娘,你怕什么?如今暂时以退为进,让一步,成全了皇帝的意思,再找个适当的时机为然儿谋个官职再说,卞家的一切终究是要交到他手上的,难道你想他在家庭的羽翼下安然一辈子?”羽然,卞凉京想起自己那个庶出的儿子,唯一的儿子,文秀而明朗,二十三岁了,和所有锦衣玉食的贵族子弟一般,好空言,精玩乐,能言善道,不知世态炎凉。其实自己也想过要提拔他的,只是他并非嫡出,而且也没有做官的本事,所以一直也没有开口。如今看太后如此笃定,难道她竟与皇帝有了一种妥协?果然过了不几日,赐官的诏书公诸于世,他才震惊:卞羽然擢升为从三品工部侍郎。卞羽然进宫谢恩那天,意气风发,施施然踱过群臣,虽然年轻,然而风姿过人,五官的精致朝中少见,可是那黑亮的眼眸中顾盼的目光,让他显得轻浮,卞凉京暗暗想,这样做是否太快了,他害怕自己的儿子以后跌得厉害,恐怕会让太后和自己失望。
祥庆六年二月初五,是钦天监择好的大吉之日,殿外凄月微凉,灯影相缠,却道是无奈佳人夜难眠。夜幕还未褪完它那厚重的灰色外衣,我便起身了,由宫女们侍侯着梳洗完毕后,看着铜镜中的身着正红色织金凤翔九天牡丹锦正装朝服的自己,伸手触及那华服锦缎心中不免五味搀杂:镜中的人夭桃秾李,千娇百媚,一张温润若玉的娇腻面娥总是浮现出淡淡胭红,像是染上了一层迷人的桃晕,那么熟悉却又仿佛陌生……“娘娘,吉时将至,让奴婢侍你带上凤冠吧。”亚兰在我宫中的时日远多于一般宫女,不大一会,我的千丝万缕便在她灵巧的双手中流泻飞鸿成一丝不纳的简单发髻,现在只要将工匠们打制的凤冠戴上即可。凤冠上饰件以龙凤为主,金龙升腾奔跃在翠云之上,翠凤展翅飞翔在珠宝花叶之中。龙用金丝堆累,呈镂空状,富有立体感;凤用翠鸟毛粘贴,口衔珠宝串饰,色彩经久艳丽。冠上饰有许多珍珠、宝石,造型庄重,制作精美。“凤冠上镶嵌了这么多珠宝,沉甸甸的,脖子怕是要酸呢”亚兰忍不住嘀咕着。心下恻然,我亲手将凤冠戴上,使劲地往下压了压,才转过身去,清晨曙光已经刺透弥漫着灰白的淡淡雾霾,射进大殿内时,不愿再去深究,我起身向外走去,我知道,殿外还有很多人在等着我,庸人自扰,一向不是我的风格。立后免不了一套繁琐的礼节,见我过来,李君宇眼中充满兴奋,拉住我嫩白柔夷示意我坐在自己左侧。立挺着背梁,我端坐下,傲岸华贵的气质与凤冠朝服竟配合的天衣无缝,就像天生就是为我准备一般。看着坐在自己下方的妃嫔们,不由微微勾起嘴角。待我坐稳妥了,自高由下的默默笑度春风般看着文武百官跪拜朝贺,做为妃嫔之首的和靖贵妃领着一串绰约多姿,颜如妩罂的妃嫔们给我屈膝请安。和靖贵妃抬头,一双无尘秋水噙笑着对上我,深切纠緾在一起,火花四溅,但又一瞬即逝让人难以察觉。面无表情的看着眼前人,我尾指上的镏金护甲不知在什么时候深深印入白皙柔夷,一点殷红缓缓溢出,寒意顺着手心一直蔓延到骨子里,生疼生疼的,就连自己什么时候回到鸾仪宫都不知晓。
这一年是倒春寒,过了二月初二“龙抬头”的日子了,仍旧下着疏疏密密的小雪,打在琉璃瓦上飒飒轻响,那雪声又密又急,不一会儿功夫,只见远处屋宇已经覆上薄薄一层轻白。近处院子里金砖地上,露出花白的青色,像是泼了面粉口袋,撒得满地不均。鸾仪宫内悬着串串红纱宫灯,和着花香,一副华灯初上模样。我和兰陵、耶律歆围坐在火炕上,一边吃茶闲聊,一边听着内务府派来的公公把为兰陵准备的嫁妆单子唱名。“拱抱石朝帽顶一个,嵌二等东珠十颗。金凤五只,嵌五等东珠二十五颗,内无光七颗,碎小正珠一百二十颗,内乌拉正珠二颗,共重十六两五钱。金翟鸟一只,嵌硌子一块,碎小正珠十九颗,随金镶青桃花重挂一件,嵌色暗惊纹小正珠八颗,穿色暗惊纹小正珠一百八十人颗,珊瑚坠角三个,连翟鸟共重五两三钱……绣五彩缎金龙袍料五匹、绣五彩缎蟒袍料二十三匹、绣五彩纱蟒袍料二匹、织五彩缎八团金龙褂十八匹、绣五彩纱龙袍料三匹、片金二十匹、蟒缎二十匹、大卷闪缎三匹、小卷闪缎三十二匹、洋绒三十卷、妆缎三十匹、上用金寿字缎二匹,大卷八丝缎一百六十四匹、上用缎六匹、大卷宫蚰二十五匹、大卷纱二十二匹、大卷五丝缎一百六十匹。小卷五丝缎七十五匹、潞蚰八十匹、宫纱二十匹、绫一百匹、纺蚰一百匹,共九百四十匹……”公公尖细的声音仿佛被人捏着喉咙,在寂静的宫殿里格外的响亮。“行了,行了”兰陵秀丽的眉微蹙着,挥了挥手绢,象要赶走什么似的。“去吧”亚兰笑着向那公公点头示意,那公公磕了个头去了。“怎么,害羞了”我歪在银红掐金丝的靠枕上,轻轻啜饮一盏木瓜牛奶,我侧目看者兰陵雪白粉嫩的面颊,嘴角不自禁的浮上一缕笑意:“兰陵心中的良人不正是西辽王这样的谦谦君子吗?现在正如你意,反倒害臊了。”兰陵似乎沉浸在自己少女情怀的幻想里,半晌才发觉我含笑瞧着他,红了脸道:“皇后在笑话我呢。”说罢睃了挲旁边的耶律歆嘟了嘴道:“才不是耶律瑾然这样的人。”耶律歆莞尔一笑,道:“公主,皇后并无半分取笑你的意思。”兰陵脱口问道:“贞妃娘娘,你嫁与皇兄前可有想过自己要嫁给怎样的人?”耶律歆的目光略一怔忡,仿佛绊住了思绪,淡淡笑道:“我是西辽的郡主,我的使命就是嫁与你皇兄为妃,哪里会去想这些事。”见耶律歆不答她的话,兰陵不依不饶,扭股糖似的缠着我:“我不信,皇后你说说。”我见拗不过他,只好说:“好罢。我想要嫁与这世间最好的男子,与他一心一意白首偕老。”兰陵拍手笑道:“皇后果然如愿以偿。皇兄是天下至尊,可不是最好的男儿么?”我的笑容像烛火似的一跳,远远地望向殿宇深处,几乎细不可闻到:“嫁与天下至尊就是最好的么?”君心莫测啊,自古以来有几个女子能在这后宫之中幸福一世呢?君王的心里装下了太多的东西,黎民百姓,江山社稷,后宫佳丽,他们的爱太过博大了,以至于到了你的身上就显得渺小了。正想得出神,手上一暖,原来是耶律歆把她的小手炉给了我,“娘娘,你的手太凉了”她明丽的大眼睛温柔的洞悉着我的心意,因为我们有着共同的丈夫。我摸一摸鬓角:“好了,不说这些了。兰陵,耶律瑾然会是个好丈夫,如今在你皇兄面前也应承了要爱护你,必定不敢食言,不要再迟疑了,好好嫁为人妇吧。”兰陵羞红了脸,默然不语的点点头。
礼部办事利落的很,次日就得了钦天监选的吉日,奉上来让皇帝与我择选。
李君宇说:“二月十九是个好日子,就那天吧。”我亦觉得不错,想了想又说:“二月十九是观音圣诞,就这样定了吧。”于是兰陵长公主出降的吉日便择定了二月十九。婚仪的事全权交由礼部去操办。兰陵出降,意义非凡,自然是大费周章,极尽所有,妆奁多了三倍,西燎王也派了他的丞相为使,带来了丰厚的聘礼及国书,专门迎婚。
二月十九日,大雪已停,曙光初现,便有一大堆的嬷嬷宫女服侍兰陵整状打扮。三日前,整个皇宫已经装扮得喜气洋洋,装灯结彩的好不热闹。皇城外围也熙熙攘攘的喧闹起来。彩幡飘舞,统一以黄为底色的幡旗上或绘着青雀白鹄,或绣上青鸾火凤,活镶四脚金龙,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