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文镜也不等卫善再问,搁下那只装满了金饼的匣子退出甘露殿去,他虽身居高位,可坐的还是原来那把旧竹椅,身边是替他读书磨墨推车的小太监,宫奴将他抬下阶去,一路出了甘露殿。
这些事卫善无人感叹,只有对着碧微说一说,碧微听了竟出起神来,杯中茶凉了也没尝上一口:“人生自是有情痴,我看倒不是林相心中不珍重,而是过份珍重了。”
叶凝为他吃了太多苦受了太多罪,自十几岁到如今,他不想她再受苦楚,便恨不得能补偿她,补偿不过就将她推得远些,离了自家这处苦海,到别处去过好日子。
“叶姨出去走一走也好,若能与父母团聚心中也没那么遗憾了。”过了十几年清苦的日子,还是卫善回乡才又奉养起林文镜叶凝来,她累积许多劳累,原来是底子强健才撑过来,人一歇下很是病了几回,年纪越大越想回家,两人离了远了,或能开怀。
卫善把桌上几张纸推到碧微面前,上面罗列着几条她欲上奏的提议,这些东西还无人看过,她是第一个人看的。
碧微怔得一怔,还当是年宴的仪程,拿起来看过才道:“娘娘欲立女官?”尚宫也有品阶,可以称为女官,可卫善却不是再加些尚宫的位置,她欲立的女官与朝臣的作用相同,上谏言写奏书,这便是在后宫里也立一个小朝廷。
碧微也曾听过文皇后的事迹,捏着那几张纸,从上到下又扫一回,除了设立女官之外,办事确是先从宫内管起的,既是内宫事,又何必去立女官。
张口劝她道:“依我看尚宫姑姑们已经担当了一部分职责,很不必再立女官,若是当真需要谏言,不如就请命妇们多说几句,一旬日一请安的时候便捎手把这些事给办了。”
这也是文皇后之后那一位皇后主动降下了女官的品阶,模糊了女官的作用,后来更成了歌功颂德之用,建兴帝一朝还能见帝后并肩,再之后的皇后就缩身在内宫中,渐渐连宫内事务都不能置喙了。
“办什么事都要有个章法,陛下又要再改官制科举制,不如我也痛快一回,含含混混似与妇人攀家常,也不像是在办正经事。”卫善此时能想到事还少,可东宫都有东宫学士为太子集思上奏,甘露殿里难道就不能用些女官?
袁礼贤精简冗官初立六部,到了林文镜这里细化分工,秦昭政权确立之初便已经完成了替换,这回说改官制,不过是把已经弃用的条框规矩明文废除。
譬如举荐为官,正元帝后期就已经不再用这个办法选官员了,可因为还有旧制在,留下一条尾巴,依旧还有人举荐,似这样的必是世家大族出身,州府总会留些薄面,便不能得朝廷诿任的官职,州府中也总会立些名目,并不担职务,只图个体面,由各府各州拨出俸禄。
初到晋地时,送来一抬抬的扎彩贺礼,单有一份是这些“官员”送来的,秦昭极不喜这些事,早存了心思要废除这些衍生而来的官职,让世家大族不做原来的旧梦,规规矩矩来考科举。
碧微难得蹙了眉尖,她这些日子面上再无忧容,人也渐渐丰腴起来,卫善每每见她,她都面带笑意,难得当着她的面皱起眉头来。
一口气饮下半盏茶,这才咬牙开口提醒卫善:“陛下如此宝爱娘娘,娘娘又何须多此一举,唇齿相碰难免要生嫌隙,能圆缓些便圆缓些罢。”
卫善笑了,难得又叫了声碧微的旧称:“我知道姜姐姐是一片好意,好意我领受了,姐姐若能相助,我才高兴。”
碧微到底不赞同她设立女官一事,自也不肯趟这混水,儿子的体面实则全捏在秦昭的手里,他一向都偏心卫善,这主意他赞同便罢了,若不赞同,当是别人进献上去的,自己就是头一份被疑心的人,纵为了儿子,也不能往前凑。
卫善不以为意,知道她一贯行一如此,依旧叫人给承佑预备了冠服,秦昭虽下旨意一切规格按他在时来办,她还是做出了让步。
礼部呈送上年宴的仪程单子,卫善添减几样,身后只设丹帏,不用黄帐,把御用的九龙金桌撤下去,身边侍候的宫人太监也减成皇后应有的份例。
年宴菜色也不必七十二品,降成三十六品,简精开支以助军饷,余下的规矩照旧,龙凤攒盒还是依旧呈送,鎏鑫雕龙的松棚果罩也还是按制摆在桌前。
但她依次加上如意太初的座位,让公主们也同坐席间,这还是公主头一次踏足含元殿年宴,礼部应承下来,倒觉得这是卫善在退让,公主也位列席间,就更像是皇家的家宴了,是皇后带着太子公主与诸臣同乐。
太初去过含元殿,陪了秦昭半程,这回能够在年宴看席上歌舞,等看含元殿前的烟花,她比谁都高兴,一早就预备起衣裳首饰来。
太初的头发生得像卫善,细细密密,乌漆漆的披在肩头,额间点上桃花妆,一边插上一把金玉排梳,身上衣裳与头上首饰都是南边带来的新花样,打妆好了往铜镜前一立,徐太妃道:“这可不就是娘娘小时候的模样。”
卫善早已经不记得自己八九岁是什么模样,太初拢着钗梳上一排排珠子流苏,徐太妃便叹:“那会儿在丹凤宫里,娘娘就穿着一色暗纹金花裙子转圈儿,学胡姬歌舞的模样,逗得娘娘笑歪在榻上。”
后一句说的自然是卫敬容,隔了两世,卫善已经想不起这些细节,却知道姑姑从来都极宠爱她,在年宴之前领着弟妹儿女,到奉先殿去给姑姑上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