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无论如何,也总比战乱殃及灵州好些罢?如今众将士安安生生地待在军营中,不至于送了性命,亦可保存灵州军府的实力不是?而且,灵州军府这些年往北巡防的收获最多,算起功劳的时候亦是不可或缺。”
“此功犹如萤火,如何与灭薛延陀的皓月之功相比?何况咱们灵州夹在夏州、凉州中间,若是他们都立下汗马功劳,唯独我们如此不起眼,日后便是见了他们也觉得抬不起头来——”李和长长地叹息。
“眼下或许如此,何不再图往后?薛延陀灭去之后,北疆并非再也没有敌人。便是回纥取薛延陀而代之,还有西突厥呢。何况,回纥也未必能约束得了所有铁勒部落,也未必不是下一个薛延陀。只要身在边疆,便有保家卫国的机会,便迟早都能等来建功的时刻。”李遐玉接道。
李和望向她,却摇摇首:“已经到了如今的年纪,还能等到何时?”
闻言,李遐玉放下弓箭,略作思索:“祖父,都督难不成已有告老还乡之念了?”否则,若不是物伤其类,一向自认老当益壮的祖父如何会百般纠结于“年纪”一事?
说来,李正明都督在灵州已经将近十年,虽无什么大胜之功,却零零星星也累积了许多功劳。只是,到底已经是将近古稀年纪的老人了,其实早便该颐养天年了。然而,自从卫公(李靖)告老养病以及同辈陆续或病或逝之后,陇西李氏丹阳房的下一辈中并无能够担负起一族重担的人物。儿孙的不成器,令丹阳房的煊赫变得宛如水中月镜中花一般虚幻,而老人家悉心培养的十二郎年纪尚幼,看起来亦没有从军之念。因此,李都督也不得不继续如参天大树一般支撑着家族。倘若他果真辞去都督之位,说不得丹阳房在陇西李氏诸房支中的地位便会逐渐下降。
“儿孙自有儿孙福,都督亦不可能事事都安排妥当。”李和道,眉头几乎倒竖起来,“都已是这把年纪了,若再不放手,说不得会令人觉得恋权,反倒对丹阳房不利了。无论如何,如今总归有了个靠谱的孙女婿不是?多少也能照拂一二。”说罢,他略顿了顿,又嘟哝着:“或许我也该……不过这么窝囊地告老,总有些不甘心。就算是垂垂老矣,也还能坐在军帐里……”
坐在一旁的柴氏淡淡地瞥了他一眼:“区区四品的折冲都尉,告什么老?就算将折子递上去,上头大概也懒得理会。大唐上下数百个折冲都尉,哪个不是或者右迁,或者一直任职到老死为止?你便安心待着罢。说不得下一任都督瞧着你不顺眼,哪日将你调出灵州,我这把老骨头还能随着你去呢。”
“……”李和一时间无言以对。在下一任灵州都督出现之后,或许确实该忧心此问题了。
坐在柴氏怀中的染娘仿佛感觉到长辈的尴尬,眨了眨乌黑的双眸,忽地拍起小肉掌来,打破了突如其来的静寂。李遐玉微微一笑,逗着她道:“染娘仔细瞧着,看阿娘再射——”连续十箭,犹如行云流水一般射出,箭箭中的。
染娘张大圆溜溜的双眼,既好奇又激动,看得很是专注。小家伙嘴里也不知呜呜啊啊说些什么,隐约能听见“阿娘”之类的模糊唤声。她还扒着柴氏的手臂试着自己立起来,小短腿扑腾得十分欢快。
“染娘在为阿娘喝彩?待到你再长大几岁,阿娘便教你骑射。便是谢家的女子,也须得动静皆宜才好。”李遐玉笑盈盈地又举箭,稳稳当当地数箭射出去。依旧是百步穿杨的准头,然而最后一箭中的后,随着“砰”地一声,木制的箭靶竟裂成了碎片,散了一地。
全家人都惊了一跳。尤其是一直望着阿娘射箭的染娘更是怔了怔,便吓得惊惧地哭了起来。柴氏忙抱着她哄:“不哭,不怕。”李遐玉放下弓,见孙小郎撒欢地奔过去捡碎片,立即命婢女将一片狼藉的地上收拾干净,再换个箭靶。
因着李和正笨手笨脚地哄孙梅娘,却并不顺利,李遐玉便先抱着她哄得笑了,而后再过来逗弄女儿。不料,原本一直都很好哄,见到阿娘便会欢喜得笑起来的小家伙,却不知为何越哭越是厉害。
李遐玉将她抱起来,许是方才的动作有些大,从她衣内似是滑出了什么物什。虽说她并未看清楚那是何物,不知为何,心中却忽地一动,仿佛本能反应一般匆匆伸手去接住。然而,到底因顾着女儿之故,略有些迟了,那圆润的物事擦过她的指尖,摔在地上,跌成了粉碎。
一瞬间,心中某个角落似乎也伴随着这物事碎裂为烟尘,李遐玉完全怔住了。在染娘的哭声中,她垂眼有些愣愣地望着地上的碎玉——那是谢琰亲手给女儿雕刻的雏鹰玉扣。她隐约觉得有些不安,更有几分不详之意,仿佛有什么危急正在朝着自己迫近。几乎是下一刹那,她便想到了谢琰的安危,顿时胸臆间猛然一沉,升起无边无际的慌乱。
“络子许是松了。”柴氏淡定地立起来,从染娘的颈上找到断裂的络子。她刚欲取下来,染娘的小手却紧紧抓住络子不松手。小家伙的眼泪仍是止不住地往外涌,白嫩的脸已经哭得通红,抽噎着有些喘不过气来——饶是如此,她也坚持抓紧手中的络子不放。柴氏只得作罢,哭笑不得:“小丫头倒是护得紧。”
李遐玉迅速回过神,轻轻拍着她的背,安慰着女儿。目光掠过碎玉的时候,只淡淡地道:“将这些收起来,放进我妆匣的空盒子中。待到三郎归家,再让他给染娘刻一个罢。”无论心中如何担忧不安,她都不能在年事已高的祖父母与年幼稚嫩的女儿面前,表露出分毫异样。hr