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周给我找了份活。我每天在城市的下班和上班之间、在无人喜欢的黑暗里干活。老周说我搞卫生是把好手,说我最适合在夜里给人家搞卫生。于是我的工作就是在幽静寂寥的夜里,游荡在一些高楼的玻璃墙外,当蜘蛛人。
每次发工资了,我都先抽出三百块钱。老周问,你这是干吗?我说,每个月省下三百块钱,还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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补丁
醒来之后,郝小好一直在犹豫该不该为自己的举动后悔。其实当时冲着车棚喊两声,把贼吓跑也就完了。可偏偏不是这样,郝小好记得自己嚎了一嗓子,嗷地就扑上去了。结果可好,两刀、一砖头——两刀幸好捅在右腹,离心脏远点儿,但是那一砖头拍在后脑勺上,中度脑震荡。而那两个贼,不过是想偷两辆自行车。
不过犹豫也就一小阵子,郝小好就被鲜花淹没了。在他醒来后不到五分钟,鲜花、水果和问候就一起涌进了病房。似乎后面还有摄像机的镜头,郝小好已经记不清楚了。看样子,有领导来了。在庆幸、感激和妻女的眼泪中,郝小好觉得自己刚才的犹豫有些狭隘了。看看,自己付出的是一时冲动,换来的却是英雄般的待遇。而自己呢,竟然还要后悔,想重新来一遍,临危时退却——太狭隘了。于是郝小好抱着女儿时泪花闪烁,感觉有点儿复杂。
麻药的劲儿慢慢散去,疼痛让郝小好有些恍惚。屋里除了鲜花和水果扑鼻的香味,还弥漫着声音,赞扬、敬佩、庆幸、感谢,华龙苑小区能来的人似乎都来了。不过,郝小好有印象的是一位领导的讲话,那位是什么领导郝小好不清楚,以前没见过。领导高度赞扬了郝小好的行为。他说话时的姿势真是很有气派,双手自然地交叠在腹前,在口气加重时,手很优雅地就挥起来了,像新闻联播里的一些大领导似的。
领导用了很多很漂亮的词,不过郝小好已经记不住了。但是那个比喻很新颖,郝小好清晰地捕捉住了,摁在记忆里。领导说了,外来务工人员——对,他说的是外来务工人员。领导说外来务工人员是北京城市建设中的一支强有力的队伍,他们做着最辛苦的工作,却起着很重要的作用。如果说北京城是件衣服,那么外来务工人员就是补丁。没有他们,北京是要露皮露肉的,是要开天窗的。
补丁,多么形象有趣的比喻。郝小好当时就咧嘴笑了。他想起了小时候的裤子,脑子一下蹦出了“新三年,旧三年,缝缝补补又三年”这句话。
领导的结束语是几句叮咛,他让郝小好安心养伤,有什么困难和要求,尽管提。
郝小好抬头环视了一下,那些鲜花让病房显得更小了。郝小好觉得这是他这辈子头一次拥有这么多花,当然,应该也是最后一次。回到小区,他可能不会再有机会手拥鲜花。因为每天自己的双手都是用来打扫落叶,收集生活垃圾,清除狗狗的粪便的。
从二十出头来这个小区当保洁员,到现在女儿都七岁了,郝小好在华龙苑小区谈不上扎根,但家是安下了,就在小区的自行车棚的旁边,两间平房——小是小了点儿,但从来不缺温暖。当然,这是郝小好用勤奋换来的。郝小好的勤快在华龙苑早就出大名了,无论谁家有麻烦事儿,第一个想起的肯定不是物业,而是郝小好。
所以,郝小好的出院就有着回家的味道。但是媳妇儿做家政,要起早贪黑;女儿上学,要有接有送。尽管小区的大妈马上排出了值班表,甚至还嗔怪着消除了郝小好的羞怯,解决了郝小好不能自己洗澡擦身子的麻烦。但是,郝小好还是想起了领导的叮咛。
困难?要求?女儿每个学期的赞助费算困难吗?不过郝小好觉得现在想这个太卑鄙了,甚至有点儿趁火打劫。那就提个要求吧,郝小好想回老家一段时间。伤筋动骨都要一百天,自己还脑震荡呢。回老家让老爹老娘伺候着,自己也不耽误给女儿上课。
踏上回老家的路时,郝小好带着满腔的愧疚,因为领导派了辆车,要开上
几百里路送他和女儿回老家。不过,这种愧疚在接近老家时被郝小好的兴奋冲淡了。上次还是女儿满月时回的家,这次会是女儿第一次沾上家里的地——但是在户口本上,七年前她就扎根了。想想,郝小好有些想笑。
路边的麦田显然是快要收割了,西南风吹着,黄黄的麦穗有波浪滚滚的感觉。女儿兴奋地观察着一切,新鲜而好奇。
见几块田里有人已经提刀收了麦子,郝小好让女儿发挥一下想象,形容一下空空的麦茬地在麦浪里像啥?
女儿想了半天,茫然地晃了晃脑袋。她这还是头一回见到小麦地。
郝小好笑了,像补丁,像不像补丁?
女儿更茫然了,问郝小好,爸,什么叫补丁?
郝小好满面笑意,补丁就是……想了想,郝小好觉得他没有能力告诉女儿什么叫补丁。于是,他叹了口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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六点钟准时响起的电话
秘密是我发现的。那天我提前回了家,给女儿拿演出服。
在第一时间,我把两个姐姐和一个哥哥叫到了一起,分析情况:母亲抱着电话神采奕奕,坐在沙发里的姿势和说话的语气都显示这样的电话不是第一次,而且这个电话肯定聊了很久了。
母亲从来没这么高兴过。分析后我们姐弟四人一致这么感觉。父亲去世十年了,我们是看着母亲怎样在忧戚里度过这十年的。我们一直自豪地以为,这是父母情深的表现。所以很多人劝过我们姐弟四个,给母亲找个老伴吧,老伴老伴,老来伴儿嘛。我们姐弟四人的意见出奇地一致,母亲想做别的什么都可以,就是找老伴这事我们坚决不同意,那是对父亲的侮辱。也许我们还有很多别的理由,比如我们对父亲近乎完美的记忆,对母亲一直那么勤劳那么贤淑的敬佩。刚开始我还犹豫过,因为母亲一直舒展不开的眉头。但女儿的出生让我很快就坚定起来,因为两个姐姐和哥哥生孩子从来没动过找保姆的念头,母亲把几个孩子带得一个比一个健康、漂亮。我承认,我私心重一些。
就是怕母亲孤独寂寞,我们给了母亲一大堆建议,社区老人馆、秧歌队、夕阳红舞蹈班、老年大学,等等等等。母亲似乎是怕我们失望,就不太热心地选了个老年大学。为了免除母亲可能产生的落寞,我们四个排除万难,相继把家都安到了一个社区,每到周末,就是全家大团圆。我们觉得,应该万无一失了。
可母亲还是出了情况,就在她上老年大学一个月后。
说句实话,尽管那天发现秘密时我是匆忙的,但我还是为母亲脸上*般的灿烂而震动。印象中,母亲有十年没这么笑过了。可是在新的周末大团圆时,我们姐弟四人的沉默还是让母亲一下就明白了什么。虽然后来我们极力掩饰着,但母亲脸上的黯然还是晦涩得让人心疼。
那天母亲没什么胃口,一直是心不在焉地看我们吃。在六点的钟声敲响时,母亲动了动,神情不自然地朝时钟看了看。这会儿,电话响了。没谁去接,全家似乎都默契地预示到了这是一个什么电话。母亲犹豫了一会儿,终于也没接。
他们定的这个时间还真是不错,六点钟,平时这个钟点家里是只有母亲在的。一般情况下六点钟我们还在下班的路上,孩子们在放学的路上。这会儿母亲多是焖好了饭,烧好了菜,坐在无聊的电视节目前等我们回家吃饭。
从这天起,我们姐弟四个轮流开始了跟母亲的谈心。我们不直触主题,我们没那么笨,只是抒发着对父亲的深切怀念,对母亲的无限依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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