提着笔的时辰太久,久到笔尖饱蘸的墨汁,悠悠坠成一个圆弧,再迫不及待。
“啪。”
熟罗压金纸笺上溅开黑色墨痕,延展开的形状像一轮黑色太阳。
宁弈怔怔的注视着那点狰狞的墨痕。
其日如夜啊……自从她离开以后。
不过是一场别离,突然就变成了山海生死之隔,他满心以为会在上野和等着他的她一起,满载收获和喜悦逍遥回京,他想着要问问她收到信盒子没,喜不喜欢那朵芦苇和珊瑚,愿不愿意和他一起在回南海的途中再去看看那芦苇荡,他想着要看看一别数月她是瘦了还是胖了,有没有被海风吹黑,有没有被南海的水滋润得更丰盈——他不能看见她那么久,那么久。
可等到能看见,却已不得见。
“等我。”
“总是要等你一起回京的。”
“我记住你现在的轮廓了,到时候给我查出瘦了,可不饶你。”
“如何不饶我?”
“杀了你,和你势不两立。”
彼时笑语,一语成谶。
南海的路,永远分歧在上野港口,港口湿润的青石地上,永远不会再站着衣袂飘飘的她。
她不会再等他一起去看芦苇荡,那里的芦花年年开谢,永在梦中。
她不会再查验他轮廓的胖瘦与否,哪怕他憔悴得瘦骨支离。
她不会再饶他——那样两条她最珍视的性命,森冷的隔在他和她之间。
她从此和他当真势不两立——圣缨郡主,顺义大妃,走得那么坚决,连稍等一等当面质问都不曾——她决心已定,无需多言,他知道。
那天太和门外徘徊良久,终默然回身,追不上,也不能追。
追上了能说什么?说其实不是他下的令?说辛子砚不听他自作主张?说宁澄擅自在密信中附言鼓动辛子砚?还是说他从来没有想过要拔除她?
有些解释,别说她不会相信,连他都不信。
秋府初遇,他便是去联络五姨娘的,让她盗出凤家姐弟生辰八字,金羽卫经过那么多年追查,已经初步将目光锁定在凤家姐弟身上。
起初怀疑的便是凤皓,凤夫人对那孩子如此珍重呵护,他也以为如此,然而冰湖一见,突然便开始注意到她。
那样的决然冷酷,不动声色,仿似皇族里惯常会流着的深沉的血统。
凤夫人将身负振兴大成重任的凤皓娇惯成纨绔,却将自己弃如敝屣的女儿教育成超卓绝艳的女子。
从直觉里,他不信。
他让手下那帮消息灵通的京城纨绔去接近凤皓,试图让贪慕虚荣的凤皓受激变卖家中值钱之物,皇家子弟都有证明血脉身份的金玉牒,凤皓不知轻重,又钱财窘迫,一旦瞒着凤夫人偷偷翻出什么东西来,事情也便尘埃落定。
纨绔们引诱凤皓,他的目光却在凤知微。
相遇,书院邂逅,太子逆案,韶宁陷害,荣妃庆寿,遗诏之诈,一路碰碰撞撞走过来,一步步看得她雏凤在野,一鸣清声。
他警惕,却不由自主接近。
不知道什么时候开始,追随她身影的目的,由最初的监视变成了沉溺。
是命,是缘,又是孽,她迷蒙眼眸深处的漩涡,令他不能自己的跃入,等到欲待拔身而出,早已窒息没顶。
……
帘幕深垂,深垂的帘幕透不过这二月淡春风,宁弈手撑在桌案上,将染了墨痕的纸撤去。
另铺开干净的纸,重提紫毫,新濡香墨,缓缓落笔。
“字呈顺义大妃足下:”
眼前流光一闪,依稀高阔雄伟大成旧桥,薄雪之上斜倚桥栏,分喝一壶粗劣的酒。
他指点山河,语带傲然,“是日,大成旧臣如草偃伏,尽在我皇脚底。”
她默然饮酒,一笑森凉,“拜的不过是染血刀兵而已。”
残夜将尽,倾尽壶中,她酹酒于巍巍高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