女孩子有点惊慌了,她说:“不用!老师!不用!您太客气了,老师!不用!您忙您的事吧!”
她的手在无色的外衣上摩擦了几下,没处放。她又偷偷看了他一眼,便低下头去。
“没有关系的,我想,找你聊聊,只要不妨碍你的事……”
说着,他就不由分说,帮她把那几张绘画收起,整整齐齐摞好。他虽是一个性格软弱的人,可偶尔会有这种自说自话的行为。那女孩子怯生生地把那一摞画拿过去,再把那沉重的背包挎在肩膀上。厚生朝前走,那女孩子在后头跟着,不时左顾右盼。他挑选了一家普通的吃食店,跨进去。那女孩子在门口迟疑了一会儿,也跟着踅进来,一面朝两边张望。很明显,这样的地方她非常陌生。厚生示意,让她就座,她就打千似地坐下。当她一屁股坐下去时,厚生瞥了一眼,艺术家的一眼。这女孩子臀部紧绷在破旧的牛仔裤里,倒显得很宽厚结实。相书上说,这乃是“宜男”之相。这时,一个女招待走了过来,递过两个厚厚大大的本子。厚生仔细看着菜单和饮品单,头也不抬问道:“小姐!你喝什么?不!或许我应该问,你吃什么?对不起,你午饭吃过了吗?”
那女孩子直摆手,吃力地说道:“不用!不用!老师您太客气了,不用!老师,您喝您的饮料吧!”
厚生不禁又感到了一阵悲凉。
女招待开始介绍食品饮料,尽推荐那些价钱昂贵的。厚生只好说:“我看,你今天还没有吃饭。这样,我跟你点一客扬州炒饭,一杯橙汁。好吗?”
那姑娘把脑袋稍微扬了一扬,没有表情。这个脸蛋,这份姿势,这尊神态,本来是应该迎向太阳的,现在却散发夜色。
女孩子没腔没调地说道:“随便您吧,老师!麻烦了!”
厚生突然有一种正在强大起来的感觉。立刻,他又为自己的这种感觉而害臊起来。其实,牛皮吹得天花乱坠,摆谱摆得昏天黑地,权势撑得天地笼统,比起给一个微不足道的人一点微不足道的帮助来,更加微不足道。
食物和饮料马上来了。一边看面前的这个姑娘吃饭,厚生就一边同她交谈起来。
姑娘生在淮北的煤矿区,父母生了七个女儿,她是最小的一个。厚生一听,大吃一惊,就问道:“七个么?为什么能生七个?难道没有计划生育么?”
姑娘的嘴巴在动,可是把活动的幅度减少到最小范围。厚生很奇怪,她对于吃饭也并不感到兴趣,再好吃的饭她也没有味道。姑娘一边嚼着,一边说:“没有,有也不严。反正,老师,可以东躲西藏,最多是罚款了事。还有生了八个九个十个的咧!老师!就是想要个儿子呗!”
“怎么养得活?”
“养不活呀!老师!六个姐姐都没受什么教育,都是一到结婚年龄就出嫁,甚至没到年龄就结婚,然后就生儿育女,也想要儿子……就是这样!老师!这是一种轮回,坏的轮回。后来,老师!爹娘又都下岗了……六个姐姐,她们根本不管爹娘……就是这样!”
《花妖》20(2)
“那么,你受过什么专业教育吗?”
“没有,从来没有。老师!我打小就喜欢画画……就是这样!”
厚生不禁有点儿肃然起敬了。他说道:“如果是这样,你倒还真有点天赋。那么,这绘画你是跟谁学的?”
姑娘喝了一口浓浓的橙汁,清淡如水地讲道:“我没有跟谁学过,老师!哪里有人肯教我哟?”
“我倒愿意教你!”
那姑娘再次茫然了。
她手里拿的调羹冰冻住了。
她露出了惊讶无比的神情。
很明显,姑娘至少是以为自己听错话了,或者,她讲错话做错事了。人心和人心都是肉这种物质,却是元素周期表上一头一尾,隔得有十万八千里。
厚生见状,就接着说:“其实,有的画家,大画家,也是自学成才的。比如,咱们中国元末明初的王冕。外国也有,我刚刚讲过的莫第里亚尼。他画素描,美妙无比,三钱不值两钱,就卖给了马路上的行人。”
姑娘继续吃扬州炒饭,很快就吃完了。厚生又问道:“那么,你现在住在哪里?”
姑娘迟疑了一下,说:“我的一个老乡在印刷厂打工,私人的,老师!我就借住在她那里。就是这样!”
“条件怎么样?”
“一间小房间,老师!二三十个人,挤在一起。老师!就这样——还想怎么样?”
“那么,你就没想过,也在那印刷厂打打工?他们那里待遇怎么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