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到了美国,”宁宁继续向下说,“你们一天到晚只知道工厂、生意、挣钱,就想把我成天锁在家里才好,这样你们就可以称心如意。我既成不了你们的包袱,又可以为你们看家。
你们既可以在外面充当财主老,又可在众人面前炫耀你们有一个多么乖巧的女儿。你们想一想,这不太自私了吗?“
她哭得好伤心,每一声都好像从五脏的深处发出来的,她哭得不能自己,由于双臂的不断颤抖,即头顶上小马尾松,也跟着不停地哆嗦着。
手上的烟灰也被震掉了长长的一大节,掉在了奶白色的地毯上,她使劲地用脚一捻,形成了一团乌黑的斑迹。那斑迹,在那没有一点污点,洁白的地毯上,显得那么刺眼。恐怕,这一辈子也弄不下去了。
她又抽了一大口烟:“我,我也是人哪,我也要有我的那份生活,我也要有我的朋友,和我的天地。难道,为了你们的成就,我作出的牺牲还不够吗?难道,让我到了美国还继续为你们作出牺牲?为了你们的地位,为了你们的面子,我就像那只狗一样,天天关在家里,为了三顿饱饭向你们摇尾乞怜吗?不,爸、妈,我做不到,我也不想去做!”
她说完了。她觉得已经把自己心头需要倾诉的都倾诉出来了。这使我感到一定程度的解脱。
她抱起了那只小狗,上楼回她的卧室去了。她的马尾松头发,在她头后一颠一颠地颤动着,象是一簇黑色的火苗。
宁宁离开了,客厅显得异常的空荡。
“可怜的孩子……”
郭燕说了一句,“哇”地一声哭了出来。
王起明双手抱起头,不知该说些什么。过了会儿,他长叹了声。
宁宁回到卧室,一头扑在了床上。
为了自己的哭泣不至发出太大的响,她把头深深地埋在枕头里。
她哭着,在枕头下面,她的哭声“呜呜”的。她浑身上下哆嗦成一团。
哭了一会儿,她推开溻湿了的枕头,翻过身来,仰面朝天地躺着,两眼直勾勾地望着天花板。
两行清亮亮地眼泪,从眼睛里向外涌,挂在她的脸颊上。
今天?
今天是生日?我的生日。她想。
眼圈,已被那些高级的化装品,弄成了黑黑的两团,猛看上去,像一个干瘪的骷髅。
她又点上了烟,回忆着,今天下午杰姆斯对她的粗野。回忆着,十六岁那年所发生的一切事情。她自怜自己的命苦,自怜自己所遭到的不幸。
她并不想用一些话来刺伤自己的父母,她知道说出来后,他们的心有多疼。当她看到爸、妈那种惊愕、伤心,在她的心中,也掀起了对他们的同情和怜悯,但不知是出于什么心态,在同情和怜悯里,还夹杂着一种快感,一种报复者的快感。
为什么让我出生在这个家里?为什么我就那么和别的孩子不一样?难道真的有命,我的命就那苦?她在想。
在中国时,虽然人人都羡慕我,说我命好,有个美国的爸爸、妈妈,花的是美金,用的是洋货,可我为什么总有一种感觉,一种被抛弃的感觉。
她这样问着自己,在回忆中把自己的委屈都倾倒出来……
他们当然不会知道,寒冬大雪之中,我一个人,骑着自行车,来到香山。香山,冬天的香山,大雪中的香山,没有一个人,没有一个人,只有漫山的树木和我。
我爬到了山顶,数不清摔了几个跟斗。我在山顶上,北风呼啸之中,尽情地哭,哭,哭!
我是多么怕有人看见我象个傻子一样地在香山的山顶上哭。
我又是多么希望爸爸妈妈从遥远的美国突然来到这里,听见我的哭声!
爸爸!妈妈!
就是你们给我的特殊,就是你们给我的美金,给我招惹来了数不清的麻烦。
在街头,我象一块肥肉,招来了那些俄狼般贪婪的青年。
我不知道他们是追求我还是追求我的钱袋。
在戏院,在舞场,我成了一朵芬芳无比的鲜花。鲜花招引来了无数蜂蝶,我也无法区别这些蜜蝶飞来飞去是为了我还是为了我有你们——在美国的爸爸妈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