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上车!”她喊道。
桑娜坐回轮椅,推着转轮进了车门,马修、克里斯蒂娜和齐克也跟了上去,我最后一个进去,先把骨灰盒递给桑娜,又站回到门口,一只手抓住门把。
火车又开始行进,渐渐加速,我听到轨道处传来的搅拌声混杂着车轮划擦铁轨的声音,我能感受到火车带来的力量在我体内积聚着。风迎面吹来,吹得衣服紧贴在身上。我看着眼前延展开来的城市,所有的建筑都被阳光照耀着。
现在的一切都和以往不同,只不过我早已适应,我们都找到了新的生活。
卡拉和迦勒在前基地实验室工作,现在的实验室已成了农业部下属的分支机构,主要研究农业技术的改善,以提高农作物产量,养活更多的人。马修在城市的一所精神病研究所工作——记得上次我和他交谈时,他好像正在研究人脑的记忆。克里斯蒂娜所在的机关主要负责边界地带的人到城市里生活的迁移工作。齐克和艾玛尔成了警察,乔治则帮着训练警队人员——我总说,他们几个还是从事着无畏派的职业。至于我,我现在是我们城市政府一位议员的助理,这位议员正是约翰娜·瑞斯。
我伸出一只胳膊去抓另一个把手,在火车拐弯之时,我探出了身子,几乎悬在距地面有两层楼高的空中。那一瞬间,我打从心底感到兴奋,那种无畏者最爱的恐惧所带来的兴奋。
“嗨,”克里斯蒂娜站在我身边,“你妈妈怎么样?”
“还好。我想,就慢慢看吧。”
“你去不去滑索道?”我凝视着眼前的轨道,它一路来到街道的高度。“去。”我回道,“翠丝肯定希望我至少试一次。”说她的名字时,我还是感到一丝刺痛,这刺痛提醒我,她的存在还是我心中一道美丽的回忆。克里斯蒂娜看着前方的轨道,肩膀凑向了我的肩膀,不过只停留了几秒钟:“说得没错。”
关于翠丝的回忆,是我最难忘的部分,却也逃不过所有记忆的命运——已随时间的渐渐流逝在我脑中变淡——它们不再让我感到阵阵刺痛。我甚至偶尔主动翻出这段回忆,让这些画面在脑中掠过,不过这样的情况不是很多。有些时候,我会和克里斯蒂娜一起重温有关翠丝的回忆,她十分擅长聆听,远远超出我的预料,毕竟她是来自诚实派的能言善辩者。
卡拉停下火车,我跳到了站台上。到了楼梯的顶端,桑娜从轮椅上站起身子,借着支架,一步一步小心地爬下楼梯。我和马修跟在她身后,手中抬着她的轮椅,轮椅有些笨重,也蛮沉,可凭我们的力气还是抬得起。
等到了楼梯最底端,我问马修:“皮特那边有什么最新消息吗?”
皮特从记忆血清带来的恍惚中恢复后,性格中尖锐、刻薄的部分也苏醒过来一些,虽然没有全部回来。只不过后来我再也没联系过他。我对他已没有了恨意,可也不代表我喜欢他。
“他在密尔沃基,”马修道,“不过我还真不知道他在干什么。”“他好像在什么机关工作。”卡拉的声音从楼梯尽头传来,她手中还抱着从桑娜腿上拿下的骨灰盒,“我觉得他这样挺好。”“我一直以为他会加入边界地带的GD反叛者组织呢。”齐克道,“反正就我对他的了解,他也只能去那儿了。”“他现在变了。”卡拉耸耸肩道。
边界地带仍然有GD反叛者,他们还是坚信只有用暴力才能实现我们所需要的改变。我则倾向于用非暴力的手段实现改变。我想我这辈子经历过的暴力已经够多了,我仍然带着这些暴力的痕迹,承载它的不是我皮肤上的伤疤,而是总在我最不希望的时候涌现出的那些记忆——父亲的拳头抡向我的下巴,开枪处死艾瑞克,我家老屋对面的街道上遍地的无私者尸体。
我们穿过一条条街道,朝着索道的方向走去。派别制度早已消失,可城市的这一片区域的前无畏派成员比任何地方都要多,辨认他们并不需要凭借衣服的颜色——如今他们的衣服总是炫目得很——而是因为这里的人脸上还是穿着孔,身上还是文着文身。人行道上偶有几个人跟着我们游荡,大多数人仍在工作——按照芝加哥城的规定,所有有工作能力的人都必须参加工作。
在我们前方,汉考克大楼挺立着,直插云霄,大楼下宽上窄。黑色的横梁一道连一道直至楼顶,交错着,牢固紧密,延伸着。我真是好久没这么靠近它了。
我们走进大厅,地板擦得很亮,闪闪发光,四面墙上画着鲜艳的无畏派涂鸦,大概是这座楼以前的居民画下的,留下作为念想。这里是无畏派的地盘,因为无畏者爱着这里,不仅仅是因为它的高度,也因为它的落寞。无畏派喜欢让寂静无声的地方变得嘈杂,这也是我喜欢他们的一点。
齐克伸出食指按下电梯的按钮,我们蜂拥进去,卡拉按下“100层”的按钮。
电梯开始启动,我闭上了眼睛,随着电梯上升起来。我几乎能看到脚下越拉越长的空间,那是一条黑漆漆的通道,而让我免于下沉、坠落、垂直跌下的,只有脚下这块三十厘米厚的地板。电梯停下来时微微一颤,我扶着墙稳住身子。
门缓缓打开。
齐克拍了拍我的肩膀道:“兄弟,别害怕,好吗?我们以前经常玩这个。”
我点了点头。风从天花板的大洞里吹来,我的头顶便是天空,碧蓝明亮。我拖着脚,与其他人一起一步步朝着梯子走去,身体因恐惧而麻木,脚步怎么迈都迈不快。
我用手指尖摸到梯子,一节一节地往上爬。桑娜在我前面,有些笨拙地爬着梯子,基本全靠胳膊发力。
记得我在背后刺文身的时候,曾问过托莉,我们是不是这个世上最后一批人,她只说了三个字:“或许吧。”在我看来,她不太愿意去想这个问题,可站在汉考克大楼的顶层,我们却很容易相信世上只剩下我们这些人。
我凝视着沼泽前方的那排楼房,胸口一紧,收缩着,好像要朝里面垮塌掉。
齐克跑着穿过楼顶,到另一边的索道旁,把一根一人大小的吊索挂在钢丝绳上面,又把它锁住,防止它向下滑落,等一切完毕,他满怀期待地看向我们。
“克里斯蒂娜,”他说,“你来。”克里斯蒂娜站在吊索旁,伸出一根手指敲着下巴。“怎么样啊?脸朝上还是朝下?”“朝下吧。”马修抢过话,“我想脸朝上滑下去,不然肯定吓尿裤子。我还不想让你学我。”“脸朝上可是更容易尿裤子的,你到底知不知道啊?”克里斯蒂娜道,“那你就脸朝上尿去吧,这样我就能叫你‘尿裤子的’了。”克里斯蒂娜脚先进去,腹部朝下,这样滑下索道的时候,她还能看着汉考克大楼渐渐变小。想到这儿,我不禁打了个寒战。我不能再看下去,闭上了眼睛。克里斯蒂娜沿着钢丝绳渐渐消失不见,马修和桑娜也俯冲滑下,他们兴奋的尖叫声在风中飘荡,宛如叽叽喳喳的鸟鸣。“老四,该你了。”齐克道。我摇了摇头。“来吧,最好还是克服掉你的恐惧,是吧?”卡拉道。“不行,你先来吧,拜托。”她把手中的骨灰盒递给我,深深地吸了口气,我握着骨灰盒紧贴在腹部,被传来传去的骨灰盒竟有些许温度。卡拉爬进吊索,有些不稳当,齐克给她系好了背带。她双手交叉,抱在胸前,借着齐克在后面向前推的力滑了下去,滑过湖滨大道,滑过整座城市,却没发出什么声响,连喘气声都没有。
只剩下我和齐克两个人,盯着彼此看。“我不行。”我声音虽不发颤,身子却抖得厉害。“你一定行,”他说,“你可是无畏派的传奇人物,你是老四!你能直面任何困难。”
我双手抱胸,一步步移向楼顶的边沿,尽管还有好几米的距离,我却总感觉自己要从楼上跌下去,我能做的只是摇头,再摇头,还是摇头。
“喂,”齐克伸出两只手搭在我的肩上,“难道你忘了吗?你滑下去不是为了你自己,而是为了她。做她喜欢做的事情,她一定会为你自豪的,对吧?”
他说得对,我不能退缩,也没有退路,更别说现在我依旧能记起她和我爬摩天轮时的笑颜,她面对情境模拟中的种种恐惧时收紧的下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