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譬如朝露,去日苦多。这名字太苦了,不吉利。”
小梁子心思活络地听了去,揣摩圣心办好了事。
但,公主并未就此好起来,身子每况愈下。醒来的时候越来越少。风荷好怕她哪一天昏过去,就再也醒不来了。
可公主哪怕再起不来,都会让人在榻上给她梳妆。
她说,她不想那么憔悴地见到她的心上人。
最后那一日,风荷正跪在榻前收拾,忽闻头顶响起公主微弱的声音:
“叫皇帝过来。”
公主叫皇帝,从不叫圣上。而一向威严肃穆的圣上,好似并不介意。
她心下一惊,明白过来。怕公主撑不住,不顾宫规地跑去找了小梁子。在他通禀下,她顺利地见到了正在含元殿与军政大臣商议要事的皇帝。
天子威仪,令她不寒而栗。他陌生得已不像曾经那个时常来朝露宫讨茶喝的皇太子。
待她哽咽着说完,他沉定的面上掠过一丝慌乱,抛下众臣,轿辇也不坐,径直就往福寿宫狂奔而去。
来到公主的寝宫前,听到侍女们小声的啜泣声,他的脚步慢了下来。似是迟疑,似是不敢。
缱绻的帐幔缝隙中,漏出一只藕白的细臂,手指艰难地动了动:
“焕之。”
风荷听到身旁的小梁子大吸一口凉气,公主竟然直呼新帝真名,一点也不避讳,唤作旁人,可是杀头的罪。
年轻的帝王只微微一怔,随后大步过去,高大的身姿投影在罗帐上,迟疑了片刻,还是握住了那只垂落的手。
他敛衽坐到了公主身旁,英挺的眉目涌动着说不清道不明的情绪,柔声道:
“你说。我听着。”
皇帝没有用“朕”,说的是“我”。他默许了公主那么唤他的名讳。
公主微微抬首,唇齿翕张,在他耳边说了些什么,风荷站得太远没听到。
只知道随后,皇帝毫不犹豫地将卧榻上的公主打横抱起,就这样搂着她向福寿宫外走去,旁若无人。
众人不解其意,纷纷在几步外紧紧跟着二人。
天地间不知何时已下起了雪。
风荷数不清,已在这皇城中看了几场初雪。
纷纷扬扬的雪花自天边落下,覆在皇帝身间还未来得及褪下的黄金朝服之上,渐渐掩住了九龙纹的镶绣,显得他的身影清寡而寂寥。
皇帝是武将出身,宽肩窄腰,臂膀有力,据说扛得起几百斤的铁锤。公主那么轻,那么瘦,他明明可以将公主抱得很稳,可风荷分明看到,他收紧的肩臂在微微颤抖。
宫道上的侍卫看到神容肃杀的帝王,屈膝跪下行礼,倒伏一片,蜿蜒十里。
在小梁子的示意下,侍卫们依次避退。
来到了皇城最西面的一处宫墙脚下,皇帝缓缓将公主放了下来。他扶着她的肩头,恐她站不稳。可公主却双腿直立起来,站得笔挺,身姿昂然,竟一点都不像久病之人。
雪越下越大,风荷有些惊异,一向惧寒的公主好似不觉得冷。
皇帝凤眸一凛,扫视了一眼众人。小梁子会意,随即喝令众人转过身去。风荷发呆慢了一拍,被小梁子出声提醒才回过神来。在转身之际,她的余光里看到了一生难忘的场景。
漫天的大雪之中,年轻的帝王俯下身去,弯折了腰,直到脊背平直,朝服绣着五爪金龙的袍边垂落在雪地上,浸湿了一大片。
风华绝代的公主踩着皇帝摊开的手掌爬上了他宽阔而平稳的背。沾雪微湿的绣鞋踩上了他身后九龙夺珠的团纹,稳稳地站直身,抬起的双手攀在了宫墙顶部的砌边。
一如少时那般。
少女踮起脚,头已探出了宫墙之外,看到了宫外那广阔无垠的天空。
极目远眺,往西边去,仿佛可以看到,霰雪弥漫下,凉州城那绵延百里的巍峨城墙。
她离他,很近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