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胡思乱想的时候,听见喀啷一声,定睛一看,发现藏西贵把眼镜扔在茶几上。藏西贵裸着一双眼对他说:“不过,我得跟你说清楚,我要的可不仅仅是这页纸,你千万不要含糊。”何舍之说:“我一点儿不含糊。你要一页破纸干什么?你要的当然是它后面的东西。”藏西贵说:“你的确是个明白人。你打算怎么办?”何舍之说:“我打算怎么办无须你操心。你只要给我钱,咱们就银货两讫。”藏西贵说:“你怎么保证我给完你钱,东西就是我的?”何舍之说:“我无法保证。我什么都不保证。我只保证我自己,我唯在你给完钱之后,我不会再成为你实现追求的障碍。”藏西贵说:“我不明白你如何不再成为我实现追求的障碍?”何舍之说:“这很简单,我将从这个城市消失。”藏西贵大吃一惊。何舍之笑道:“你不用这么瞧着我,我知道你的眼睛很大。”藏西贵的脸红了一下。
何舍之说:“你放心,我没打算自杀,我还没活够,我只是想寻找另外一个地方,一个更适合于我的地方发展。”他拿起那张结婚申请表在指头间玩着:“你快给钱吧,给完钱,这东西就是你的了,什么时候能签字生效,你看你自己的本事了。”藏西贵说:“我手头没这么多现金,给你一部分现金、一部分首饰和有价证券行不行?”他摘下腕上的镶金劳力士手表递给何舍之,“这块表是我十二万买的,只戴了三年,我有发票和终身保修卡。这块表折十万块钱你看合算不合算?”何舍之说:“表倒真是好表,折八万我接受。”藏西贵说:“八万就八万吧。”何舍之说:“剩下的都必须是现金,首饰我不要,我不想开首饰铺,你快想办法,说不定什么时候我就后悔了。”藏西贵用商量的口气说:“现在我没钱,要不然,明天我用这套别墅到银行抵押一部分钱,然后再给你,行不行?”何舍之环顾着别墅,微笑道:“就这套别墅?不知道你老婆同不同意抵押?”藏西贵道:“这你甭管。”何舍之道:“大概你老婆根本不知道你在这里还有一套别墅吧?”藏西贵道:“我说了,这你甭管。”何舍之慢悠悠地道:“明天给钱?”又一笑:“夜长梦多,你最好别让我有时间反悔。”藏西贵接过劳力士,看看时间起身说:“行,我这就给你筹钱去。你就在这儿等着,哪也别去,就在这儿听我的信。”何舍之点头说:“我在这儿等,你千万快着点儿。”
藏西贵连夜筹钱去了。屋里很空寂,何舍之懒洋洋地斜倚在意大利真皮沙发上,从藏西贵酒橱里拿了一瓶叫不上名字的洋酒,倒一半杯喝着,手里捏着那张结婚申请表的一角摇来晃去。后来他停止了摇晃,眼睛落在官丽丽的签名上,痴痴地发起呆来。
一直等到凌晨四点多,藏西贵才拎着一个印有熊猫图案的旅行包,一身汗水地回来了。他一进门就瘫在沙发上说:“他妈的,半道上让联防拦住了,差点儿说不清让人拘进去。”何舍之眼里布满血丝。藏西贵起身脱掉皮鞋换了双拖鞋,又在沙发上坐下来说:“你一直没睡?”何舍之说:“没睡。不困。”藏西贵说:“不困一双眼红得跟兔儿爷似的。”何舍之说:“想钱想的。”藏西贵把旅行包踢到他脚跟前,点了一颗烟舒服地吸着,一边说:“喏,甭想了,钱在这儿,点点看五十万少不少。”
何舍之连点了两遍。藏西贵一直看着他点钱。何舍之点完时,天已拂晓,窗帘上透进亮光来。
何舍之说:“整五十万,一分不多,一分不少。”藏西贵说:“那你就拿好。”稍停,又说:“你可想好,世上可没有后悔药吃。”何舍之说:“我从来不吃后悔药。”藏西贵说:“不怕你见怪,我信不过你。你还得给我写份声明,在声明里,你要写明你是自愿自觉地跟我做这笔交易的。”何舍之笑道:“假使我想反悔,你拿着我的声明又有什么用?”藏西贵冷笑道:“我拿了你的声明,我就不怕你反悔了,我得不着的东西,你也休想再得着。”何舍之说:“你真是深谋远虑。”藏西贵笑,笑着笑着突然将脸一绷说:“不过要真出现这种情况的话,我会劝你睡觉都睁着一只眼,以防不测的。”何舍之说:“发生在我身上的不测已非一件两件,我早已习惯了,再多几件,你认为我就会在乎吗?”说完,他微笑着望着藏西贵,藏西贵避开了他的目光。
何舍之将有官丽丽签名的那张结婚申请表交给藏西贵。藏西贵看看,一条一条将它撕了,见何舍之睁眼瞅着自己,藏西贵说:“这张表已经没用了,我们会有一张新表的。”何舍之说:“你很自信,我羡慕你,我缺的就是自信。”藏西贵说:“你一定饿了,我也有点儿饿。冰箱里还有几个鸡蛋和一点儿面条,你会煮面条吗?”何舍之说:“你要是让我做别的我还真不会,煮面条我是专家。”
两人在很和谐的气氛中吃完鸡蛋面条后,何舍之拎着装满钱的旅行包准备走人。他站在房门口对藏西贵说:“我还有句话想问你,最后一句,问完我就走了。”藏西贵听他语调悲壮,有点儿风萧萧兮易水寒,壮士一去兮不复返的意思,不禁正色说:“你问。”何舍之说:“你到底有多爱官丽丽?”藏西贵说:“这我说不清楚。我只知道为了她,我什么都肯做,什么代价都肯付出。”何舍之点点头,果然不再说话,伸手拉开门。藏西贵笑着说:“你不劝我对她好点儿?”何舍之说:“好不好是你的事,与我无关了。”
藏西贵默然,打开门将他送出门外。他站在楼梯口有些犹豫地说:“我也有一个问题想问你。”何舍之笑道:“你问吧。我知无不言。”藏西贵说:“我非常想知道你现在心里的感受。”何舍之说:“是出于好奇么?”藏西贵说:“我说不清。就是非常想知道。”何舍之顿了顿,说:“很高兴。”藏西贵说:“真的吗?”何舍之说:“真的。”他拍拍鼓囊囊的旅行包,笑道:“谁有这么多钱,都会高兴得从梦里笑醒过来的。”藏西贵听了点头道:“那我就祝你永远这么高兴。”何舍之说:“谢谢。”藏西贵说:“我也想告诉你我现在的感觉。我想吐。”何舍之笑着说:“想吐就吐吧,只是千万别当着我的面吐。说实话,我也想吐。”
他看见藏西贵的眼中有电光一闪。他笑了笑,伸手想与藏西贵握别,藏西贵刚伸出手来,马上就又闪电般缩了回去,他对何舍之说了声再见,就“砰”地一声把门撞上了。何舍之站在楼道里愣了一会儿,他低头瞧瞧手掌,在上面轻轻打了一下,回头望着藏西贵紧闭的门户,拎起旅行包笑笑走了。藏西贵通过门上的猫眼,看见那只装满钱的旅行包压得他肩都有些歪了。
一晚上何舍之都没有想到官丽丽,直到背着钱下了藏西贵家的楼,让楼下的冷风一吹,他才想起了官丽丽。他不知道官丽丽今晚上是怎么过的?她这会儿会在干什么?他想这么早官丽丽一定还在睡觉吧?他想,等官丽丽去他宿舍找他的时候,就会看到他留给她的那两堆钱了。
何舍之不知道,那天晚上其实官丽丽一直在他的宿舍里。官丽丽抱着膝盖,在他的单人床上,一个人独坐到天亮。在她的面前,是他留给她的两摞花花绿绿的钞票。两摞钞票,大的那摞是陆野鹤送来的,小一些的,则是席君山今天下午刚给他送来的。席君山下午送钱过来的时候,说白可心气得不行。席君山笑着说白可心对他说了一句十分难听但却是掏窝子的话。
白可心当时对席君山说的是:“要是你们没有那一张记者证,我把你们当个……鸟!”
当何舍之正在藏西贵家里数钱的时候,官丽丽正慢慢地从他留给自己的两堆钱中夹出一张,沾上唾沫,贴在墙上。她盘腿坐在床上,面对着这张百元大钞,好像老僧入定一样,静静地端详着它。这张百元大钞上,有一个用钢笔写的漆黑的“?”。官丽丽不知道这个问号是否为何舍之所留。
何舍之同样不知道,在他与藏西贵做交易的那天晚上,在远离瓜州的那个属于他的故乡的小县城也发生了一件事。那天晚上,张经理的侄女在家里准备了一桌丰盛的酒席,邀请她的叔叔张经理和梅岭琳到家里,一边喝酒,一边看电视。张经理是一位很有头脑的经理,他搞的是狼群战术。他将广告片分别送到数家电视台播出,他觉得这样效果好,费用又省。
半个月前,张经理就接到了何舍之的通知,他们公司的脆渍酸白菜广告将从近期在一些电视台开始播出。其中第一家播出的就定在今天。这家北方某省的电视台将把张经理他们公司的广告每天播七次,连播一个半月。
新闻刚播完,电视台即开始播广告。张经理发现他们公司的脆渍酸白菜广告排在第五条,整个广告片,长度是十五秒钟。广告开始后,张经理、梅岭琳、张经理的侄女及他侄女一家,都目不转睛地盯着电视屏幕。
张经理早就审查过样片。说实在话,这个广告片拍得不能令张经理满意,创意粗俗,画面东倒西歪,而且显得模糊不清,好像连焦点都没聚准;唯一令人满意的,就是片子里出现了三次他侄女的特写镜头,还有那铿锵有力的画外音:“国际金奖”之类的词念来掷地有声。
张经理的侄女虽也看过样片,不过看见自己出现在电视上仍旧显得很兴奋。这是她第一次上电视。她一想到此时此刻,全国有几亿双眼睛都在盯着自己,就兴奋得无法自抑。她再次计算了自己的出镜率,觉得是差不多能占到百分之七十。所以广告刚播完,她就扭头对她叔叔张经理说,那个什么何舍之还算说话算数。
这里面只有梅岭琳没有看过样片。张经理审查样片的时候,没有叫她。梅岭琳在广告播出前,本来一直有说有笑的,但是看完广告后,她却忽然感觉有点儿头晕。
梅岭琳勉强在张经理侄女家里又坐了会儿,遂起身告辞。张经理的侄女想送她回家,她不肯让她送。张经理的侄女想到她们住的都是县土特产品公司的房子,梅岭琳就住在离她们家隔两个门洞,也就没有坚持要送她回家。
所以,梅岭琳出了事,张经理、张经理的侄女和张经理侄女全家人都不知道。直到与他们同住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