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臣领旨。”这几年来,王怀愿已能做到对于所有惊世骇俗的决定安之若素。眼前这位君主实在颠覆了太多传统,在改良朝政的同时,也同时改变了他们这批臣子──或许说是举国上下──的观念。
将后宫人员编制裁撤到二品官员府邸的标准,出行车辇衣食全部从简,又连年减轻赋税,免除徭役;任人惟贤,不问出身,准许良贱通婚……很多措施都在初下达时引起一片争议,事实却每每证明决策的正确性,令人不得不服。与此同时,从谏如流还是当今圣上保有群臣忠心的最大原因,聆听意见的专注与事后反馈的周到绝对可以用令人感动到痛哭流涕来形容。
太祖开疆拓土,创立基业,先帝守成,安定民生,而将大齐国带入盛世,则当之无愧地是今上的功劳。这几年来,五谷丰登,百姓安居,君臣相得,政治清明。要说路不拾遗、夜不闭户都不为过,刚即位时的大众的怀疑和轻蔑都随着时间的推移而烟消云散。
不世出的英主。
所有人都如是说。
无计相回避的两个事实却阻止了大家对当今皇上更高的评价与期望──
皇上姓乐,而非大齐国的国姓──褚。
皇上,是女儿身。
乐幼澜,褚家的媳妇,先帝的遗孀,齐国的当朝国君。
“郑卿,榜文都发出去了?”
“回禀皇上,张贴出去了,各州郡城门口都可以看见。”郑潜坐着答话──这是对几位三朝老臣的礼敬。
说到这里,赏春宴的气氛有了明显的凝滞。群臣均脸现无奈之色。
西羌大举犯边,施巫蛊之术,竟然以少胜多,半年下来,天朝第一名将李从谐重伤,陈曲王柳四员猛将先后铩羽,折损兵卒几万,堪称大齐立国以来从未有过的惨败。满朝文武心急如焚,束手无策。
为稳定军心,先帝惟一的弟弟幽王殿下亲自上阵,死守关隘,军中粮草充裕,僵持一段时间尚可,总的情势却并未好转。拖下去旷日持久,难免军心民心动摇,乱象一现,举国危殆。如果议和,羌人素来贪婪,金珠玉帛不用说,河西疆土恐怕也得割让出去,辛辛苦苦建立起来的天朝威仪可以不顾及,这几年才经营起来的千里沃野可以不心疼,西迁百姓将面对的遭遇却不能不令人忧心如焚。因此议和是绝对的下下之策。
商量许久,朝廷终于决定先求助于民间。大齐疆土广袤,山林之中,隐居避世的能人无数,或许找得到抵御巫术之法也未可知,为了最大限度地聚集奇人异士,争论许久,上下终于基本一致地通过“皇帝招亲”这个法子,打败羌人者,一国之君以身相许。荣华富贵,再加皇上天下皆知的姿容与智慧,这样的条件就算不是绝对诱人,也绝对轰动,届时有心揭榜的,纯粹看热闹的,必济济京城,即便没有保证能成功,搜罗人才至少容易多了。
虽然榜文中有足可保障朝廷尊严的条款,无论如何,让君主做出这样低姿态的表示,无疑有伤国体。不过两害相权取其轻,纡尊降贵总比割地赔款强吧。
当然,还是有人想不通的。
“张卿又没来?”自从定了招亲之策那天他忿忿离开后,就再也没有出现在宫中。
周居幽小心翼翼地道:“张大人抱恙,是以告假。”
“他的病,似乎久了些。”乐幼澜精致端庄的脸上没有丝毫情绪波动,纯粹是在陈述事实。
年轻一辈的臣子开始嘀咕:就是这样的毫无情绪,让张仲超的一切努力都毫无希望啊。
皇帝英明睿智,容貌出众又正当盛年,倾慕她的臣子其实不在少数,时间一久发现她一直都是波澜不兴的样子,也就自然而然地断了痴念,惟一一路坚持的,就是大理寺卿张仲超了。这几乎是京城官员都略知一二的“秘密”。不知道的,从上次他大力反对走“招亲”这步棋时,那近乎僭越的应对中也大概可以看出些端倪了。
先帝与今上夫妻情深,以至先朝后宫只有今上一人。先帝驾崩时她才二十六岁,寡居五载,尽心国事,从未有任何不利的流言传出。大伙嘴上不说,心里总是在猜,她耐得住寂寞,不知是出自真心多一点,还是无可奈何多一点──说到底,她毕竟只是褚家的媳妇,得承大宝,是因为太子年幼,先帝和众臣开明,在这种情况下,她所走的每一步都必须小心谨慎,以防落人口实,私事尤其不能被拿到任何把柄。
一个女人,就算成了万乘之尊,还是比男子辛苦百倍。
又有人投来那种类似怜悯的眼神,除了视若无睹,她作不出更好的回应。按照惯例敬酒三巡后,乐幼澜不再说话,不怎么专心地听着悠扬的丝竹声,凝望着花团锦簇中的某一处。
“真快,十六年了,物是人非。诜,那天也是这般晴和的天气吧……”或许真的有点乏了,这片看过千万次的花丛,偏在今天勾起了前尘如水。
她抬头,仰望着天际虚无的某处,嘴角带一抹迷离的笑,那是从未在人前展露的一面,看花了在座一干文臣武将的眼。
十六年啊。好像没有人当面问过一声,辛苦吗?
连诜也不曾。
想到这里,她悲凉地笑了。
应该说,诜是最不可能问这句话的啊。
空对菱花,恨煞流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