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时候,就是眼前的大娘——哦,按照他们看护客之间的习惯,大柱应该叫她“杜客”才是。
就是杜客和另一位赵客,两人一人抬头,一人抬脚,很是整齐地把二虎子从地上搬回了床上。
“遮什么遮!”
杜客很是严厉地训斥道:“那脏衣服上全都是风邪。我看谁不要命了,把那臭烘烘的皮子往伤口上捂?!”
她钢铁一般的严厉神情,让不少年纪还轻的小兵瑟缩一下,几个老油子们迟疑了片刻,也慢腾腾地掀开自己身上盖着的布料,或者至少不再抓东西遮。
“这就对了。”
杜客的表情缓和了一些,她黑硬的眉峰也从倒竖放平。
她用那微微沙哑的嗓子,带着一股不容反对的气势说道:“怕什么?我们是看护客,我们是来照顾你们、救你们的命的。”
真有意思,也真难以让人想象,一群女人就这么出现在军营里。向将军竟然也肯让她们进来。
让她们进来不说,而且满屋子的大老爷们儿,居然一个个羞答答的。
反倒是这群看护客们,她们带着一股凛然而不可侵犯的神情,有条不紊地端来淡盐水,套上细布的手套,从腰间的小竹盒子里拿出银亮的小刀、镊子……
不仅如此,在为首那个白净小姑娘的带领下,伤兵们还被编了号码,移动了房间。
据说他们的伤势被划分成“轻”、“中”、“重”三等。像大柱一样,伤口面积虽然大,但在处理后却没有后续发热的伤势算是“轻”。
有一部分高烧着士兵被划进“中”里。剩下许多开膛破肚,缺胳膊断腿的士兵,则被判做“重”,抬进这些看护客们事先清洁好的营房,然后由那个为首的少女亲自照料。
据说那少女有一种天师也比不得的本领,她身上可以散发出淡淡的白光,令勾魂鬼不敢踏进帐中一步。
大柱听说,那领头的少女是前任城主的徒弟,当今城主的师姐。
大柱还知道,满屋子的看护客们,都对那名少女十分尊重,她们叫那姑娘为“白露师”。
大柱甚至还悄悄地在夜晚竖起耳朵,女人们浣洗绷带之余的声音就透过门帘,传一丝丝进到房间里。
他听到妇人们齐齐背诵的声音:“硫磺原是火中精,朴硝一见便相争……”
……
白布一圈圈地绕上大柱的伤口,大柱缩了缩脖子,一抬头就能看到杜客那刻着几道深深皱纹的、神情刚硬却又包容的面孔。
他闷闷地把脸埋进枕头里。在杜客照顾他们的第一天晚上,大柱听到最小的瓦墩子在梦里喊娘。
枕头是干净的,床单也是干净的,伤口的皮肉,乃至缠绕的绷带更是干净的。勤劳的看护客们打扫了屋子,在屋里熏了酒,据说,这也是“消毒”。
每天上午太阳出来的时候,她们还会定时打开窗户,放新鲜的空气进来。
屋子还是大柱先前呆着的那个屋子,只是气味不再腐臭,床铺不再潮湿邋遢,兄弟们痛苦的呻。吟声也小了。
不仅因为伤口没有那么疼,还因为他们感觉到自己的伤正被妥帖的照顾,而他们自己的命,则正在被重视。
伤员们想要的,看护客们都照顾到了。伤员们想不到的,看护客们也提前替他们想到了。
大柱现在只想养好伤,重新回队伍里操练。等下个月的饷银发下来后,他一定不趁着放假拿去大半买酒找花娘。
到手之后的第一半,他就要悄悄地放在杜客的大门口,天一亮,她就只能看到门口的银子,不知道是谁拿来给她的。
……
除了杜客之外,大柱还认识隔壁屋子的负责人米客。那是一个笑起来很甜的看护客,说一口不他们太听得懂的桂江话,咬字的切口软乎乎的。
如果说,自己屋子里有一半人想要偷偷叫杜客一声“娘”的话,那隔壁屋子就至少有一半的兵想要娶米客当老婆。
他们私底下都偷偷说,等以后升官了,当个百夫长或者武尉,就去问米客愿不愿嫁他们。
他们这些当兵的大多是半辈子的老光棍,一般离营了也多半是配个年纪差不多的寡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