明辉不知怎么就当了镇民政办的主任了。不知怎么就当了县民政科的科长了。又不知怎么就当上市城市扩展局的局长了。当上局长那一天,千百千百的耙耧人,要把户籍从农民改为炸裂市的居民时,队伍从市中心的城市扩展局,一直排队到市外郊区间,他们拿着原为农民的户口本,提着感谢和送礼的土特产,如花生、核桃、木耳、香菇等,脸上都挂着感激的笑,等待着那些办公人员把他们的农民户口收起来,再发给他们一个城市的居民户口本和印有自己照片的身份证。
“我们这就成了城里人?”那些拿到新的户口本的人,从城市扩展局的大院走出来,看着那棕红色的小本子,相互问着又相互回答着,“我们从此就他妈的不是农民了。”他们说笑着,把本子举在空中给那些排队还没有领到市民户口的农民们看,随后就拐进街边的饭店大吃大喝了。
为庆贺,喝得酩酊大醉了。还有一下从农民变为城里人的人,一激动,心脏病也就突发了,人未到医院就死了。整整有半月,城市扩展局都在忙着为县改市后把成千上万的农民户口转为市民户口的事,为了防止因为喜庆突发心脏病和脑溢血,医院的救护车就停在城市扩展局的大院里。如此还是因为过度兴奋死了十七个人,急救过来一百二十八个人。他们就这么,换个户口就是市民了。就把提来感激的物品放在办理户口者的办公桌边或者交到那些负责填表、审批、盖章人员的手里边。
“怎么能不收礼?”农民们说,“我们成了城里人,这是天大一桩事。”“收不收?”农民们说,“你们不收我们把这些礼品摔在脚地上!”
只好就收了。
桌边、门后、屋里、院里,堆的到处都是农民们为变更户口送的土特产。烟和酒得用几个搬运工人不停地从城市扩展局大院拉着朝城市扩展局的仓库里送。有的想借机把计划生育超生的孩子户口报上来,就在那烟酒的盒里塞了很多钱。有的想把远在深山的亲戚户口迁到炸裂市里来,把戒指、项链、坠子直朝管户口的口袋里塞,说给你一把花生吃,给你一把葵花子你回家剥一剥,那珍物就被塞进那人口袋了。
明辉的办公室,在城市扩展局大院最中间,因为必须先有他的签字你才可以领表、填表、审批、交钱和报批,最后再有他的签字你才可以领到炸裂市的户口和身份证,因此那屋里礼品堆得就到了房梁上。最后礼品把他和所有工作人员的办公桌都从屋里挤到了院子里,腾出那些办公室去做礼品屋,结果还是放不下,就把那些礼品又堆到城市扩展局的大院内,堆得香烟顶到了院里一棵树枝上,烟味把那棵老榆树的枝叶熏黄了,使那榆树有了烟瘾后,很多年每天都必须剥一包香烟撒在树下边。不撒香烟榆叶就会蔫蔫卷卷死了去。院那边和榆树相对的是棵柿子树,收的酒都堆在柿树下,因为那个季节正是柿子飘红时,那一年树上生长的柿子全都有一股酒香味,连吃三个柿子人就会醉倒在树下边。到了榆树下不能再堆香烟、柿树下不能再放各种红酒、白酒时,明辉就不再办公而是站在城市扩展局大院的门口上,亲自把门不让那些送礼的人走进院里办户口。他站在一张高凳上,一眼望出去,看见那为办户口送礼的队伍长有几公里,弯弯曲曲绕到广场边,尾又摆到郊区外。
为了阻止这些送礼的人,明辉去三哥明耀那儿叫来八个年轻的退伍军人守在门口上,见凡是手里提了东西的,一律不准走进城市扩展局大院内,最后事情才算消停下来,才没有人再提着礼物朝那院落里走。户口就这么一家一家办,炸裂市的人口就这么雪球一般滚大着。到了一月后,差不多依着政策那些该转为城里户口的,都已经算了城里人,这时候全城都在传说市长孔明亮的小弟孔明辉,患有一种精神病,你给他送礼,他会把礼品扔到门外边。把钱塞到他手里,他会抓起那钱掷在你身上。
人都愕然了。
都知道明辉患了精神病。
有人想看看他是真的有病还是假的有病时,就在上班的时间里,在城市扩展局大院门口等着他,看着他走着来上班,迎着他叫了声“孔局长!”
他不悦地立下来:“请你别叫我局长好不好?”
是局长,却不让人称他是局长,而让人直呼他的名字孔明辉,人们就知道他真的有病了,且病得相当重。只好朝他笑笑点着头,慌忙退走了。到了下班时,城市扩展局的副局长们都在办公室里看着他步行下班走了很远后,才敢各自从办公室里出来坐上自己的专车下班回家去。路上追上他,也要把车绕个弯儿躲过去。躲着那些每天都在路边看明辉步行上下班的人群们——市长的弟弟,每天步行上班下班成了炸裂的一道景。每天八点上班前的七点半,六点下班前的五点半,市民们都会拥到局的大门口,分站在路两边,看这个局长有车不坐,偏要步行上下班。
有一天,看明辉步行上班的人多了,十字路口堵了车,刚好市长坐车从那儿过。“咋回事?”市长明亮问。司机把头伸到窗外探探收回来,“老百姓在看明辉局长有车不坐步行上班哪。”司机笑着说,“市长,每天来这看孔局长步行上班的,比到广场看升旗的人还多。”市长又想起当年弟兄四个半夜出门走梦那一夜,自己碰到了一枚公章后,也就成了今天的样;明耀碰到了军车和大炮,也就成就了今天那威武;而这最小的四弟弟,出门碰到了一只温顺的猫,也就成了这扶不直的软弱样。朝车窗外边远望着,市长明亮没有再说啥儿话,隔着车窗看见弟弟从十字路口对面走来了,人瘦小,也文弱,手里提个全市干部统一下发的黑皮包,从人群的目光中走过去,果真如一只温顺的病猫从人群的脚下过去样,小碎步,不说话,有人在远处唤他“孔局长!孔局长!”他朝那唤的人们摆摆手,便从那远远看他的人群中间走掉了。那些看的人,就很遗憾地说:
“真的有病了。”
“真的有了精神病。”市长那一天望着弟弟叹了一口气,车从人群边上过去了。到了黄昏下班时,太阳柔软地照在炸裂市。城市扩展局大院里的榆树、柿树和两架葡萄树,因为都有了烟瘾、酒瘾和糖瘾,哪天不在树下喂它们一些烟、酒、糖,第二天树叶们就会卷着落下一层儿。城市扩展局的干部和工作人员下班后,明辉在没人时剥了一包香烟喂在那棵榆树下,又把一些酒糖朝柿树和葡萄架下倒着埋着时,市精神病院的院长走来了。他穿了白大褂,到了城市扩展局大院里,左看看,又看看,站在明辉面前很久不说话,两手在胸前相互扭着和搓着,像要借明辉一样东西又一直说不出口。
“你有事?”明辉把几颗小糖埋在葡萄架下的树坑里,还用脚在坑上踩踩土。“市长让我接你到我们医院住几天,彻底检查一遍儿。”
明辉怔在那儿不说话,手里拿了一把花糖纸。他用力把那些糖纸捏几下,也就被院长接到精神病院检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