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天,孔东德在家吃饭时,吃着吃着他把碗摔了,把做饭的锅也给摔碎了,把悬在墙上的挂钟摘下来,狠狠摔在了地面上。缘由是他老伴对他说,大儿子睡了一夜,想明世事了,不去找小翠,也不去把琴芳接回来,他要从二狗家搬回家里自己过,吃饭教书,当个好老师。孔东德就盯着老伴看了大半天,忽然问老伴:“他没有上吊去死啊?”
老伴笑着说:“我今天得好好给儿子烧顿饭。”
孔东德就开始摔东摔西了。开始砸房砸墙了。砸着骂着,踢着摔着,看到了对面墙上的美人挂历像,把挂历从墙上扯下来,踩在脚下用力恨着拧,直到把那一年十二张的女人挂像全都踩成一团烂纸和飞灰,自己累得坐在屋子里,才终于说了一句话:
“知道吧?我快要死掉了。”
老伴说:“去给你找找医生吧。”
“去把朱颖给我叫回来。”
老伴就去炸裂的街上把儿媳朱颖叫了回来了。朱颖真正常去的地方是在离“天外天”还有一段距离的超市里。那超市,是她学着城里的超市开办的,卖日用,卖衣物,卖油盐酱醋和粮食。卖东西不用柜台子,需要啥儿人可以自己到那货柜里边挑选和翻捡,人就多得如沙子挤沙子,树叶贴树叶。婆婆从这人群挤着在超市的顶头找到朱颖时,儿媳正在屋里吹着电风扇,看着售货会计给她送的账目表,见到婆婆擦着汗站在她面前,就知道事情瓜熟蒂落了,水到渠成了。
这一天终于款款到来了。
婆婆说:“快回家看看吧,你公公要死了。”
朱颖把婆婆拉到电扇前,给她倒了一杯水。
“他如果真能死了倒也好,”婆婆喝着水,又释然慢慢道,“他死了我就过着人的日子了。”
朱颖不急不慌的,又给婆婆端来半盆水,让她洗了脸,落了汗,就和婆婆一道回家了。穿过炸裂的大街时,她看到天空朝西飘着的云,变幻出殡葬队伍的样,浩浩荡荡,有声有势,还有无数观看的人群围着那队伍。看见街上南来北往买卖的人,吆喝声和说话声,如同大戏一般在街面流动和漫荡。还看到有人打架和围观,整条街都在唤着“打呀!打呀!连一点血都还没有流出来!”然后着,她就领着婆婆从繁闹走进了清寂里,由镇子大街进了炸裂村的老街巷,快步回到了家里去。果然见到公婆住的上房屋,满地都是摔碎的瓷碗和瓷盘,踩成灰土的纸,踢成泥的水果和酱菜。
朱颖站在门口看了看,见公爹坐在屋里像一台青石雕刻般,瞟她一眼后,目光又硬着搁到对面墙壁上。那墙壁上正有一只铜钱大小的黄斑幼蝶从门外飞进来,落在墙上歇脚歇翅儿。从门口过来的阳光照在蝴蝶身子上,使它浑身都发出金色柔柔的光。
“有啥儿大不了的事,值得爹你大动肝火呢?”朱颖和常人一样笑了笑,开始把地上的碎瓷碎片捡起来,把杂七杂八归到墙角上,又将滚落在墙下的挂表拾起动动电池后,让那钟表重又滴答滴答走动着,“钟是人命啊——钟表不走了,人就没命了。”她说着,把那钟表挂在原来的墙钉上,扭身看到刚才的那只金斑蝶,从对面墙上飞到公爹的脸上落下不动了。
朱颖说:“爹,你看你的脸。”
孔东德把那只蝴蝶从他脸上捏下来。
朱颖说:“听人说有人在市里碰到小翠了。”
孔东德把那蝴蝶在手里捏死了。
朱颖说:“我就看不出小翠有哪好,连饺子她都包不成。”
有泪从孔东德的脸上流出来,像干涸的田野上,有了漫浸浸的细水拐拐流流的样。到这儿,朱颖对一直木在门口的婆婆说:“放心吧,爹回转过来了。你去菜市场上走一圈,明亮快当县长了,菜市场上谁都想把最好最鲜的鱼肉虾蟹送给你。你挑好的收,回来我给爹好好烧顿饭。”然后婆婆提个菜篮出去了,家里就只还有朱颖和公爹孔东德,只还有干榆树皮上开的花,院里水泥地上长的草,还有落在门口看动静热闹的麻雀和乌鸦,与刚才被碎尸的蝴蝶在地上细音呜呜地哭。静如夜风般,吹得屋里到处都是叽叽吱吱的响。这时候,孔东德脸上的泪,终于越过沟壑横流竖流了,嘴唇和身子都哆嗦得想要从他身上掉下散开来。他望着站在门口的儿媳朱颖说:
“颖儿——我对不起你们朱家呀!”
朱颖站着不说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