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肯尼科特见到妻子送的圣诞节礼物时觉得非常高兴,于是,他也回送了她一枚钻石胸针。可是,对于那天早上的节日仪式和由她一手装饰好的圣诞树,挂起来的三只长筒袜子、彩带、镀金小图章以及藏在礼物里的祝愿信,等等,肯尼科特是不是很感兴趣,卡萝尔心里觉得没有什么把握。当时他只是说了这么两句话:
“你张罗得很不错吗。今天下午,我们上杰克·埃尔德家打五百分牌戏,你说好不好?”
她回想到从前她父亲在过圣诞节时精心设计出来的惊人杰作:圣诞树顶上那个神圣的老式布娃娃,一大堆价钱便宜的礼物,喝的是潘趣酒189,唱的是圣诞颂歌,大家还围在火炉边烤栗子吃。她至今仍然清清楚楚地记得,“法官”得意扬扬地揭开孩子们乱写在小纸条上的秘密,当场宣布谁可以去乘雪橇,谁可以谈谈究竟有没有圣诞老人的问题。她还记得父亲宣读过一篇冗长的起诉书,控告自己这个人太容易感情用事,因而有损于明尼苏达州的尊严和安宁。当然,她也还记得父亲那两条细腿在雪橇前面一闪一闪的……
想到这些,她声音颤抖着说:“我得上楼换鞋去,穿拖鞋太冷。”她将自己反锁在那个一点儿都没有罗曼蒂克情调的浴室里,坐在光溜溜的浴缸边沿上失声痛哭。
二
肯尼科特平生就有五大癖好:行医、置地产、爱卡萝尔、开汽车和去野外打猎。至于他的这些癖好,究竟孰重孰轻,孰先孰后,似乎并没有定规。论医学,虽然他一向孜孜以求,热心钻研——他敬佩圣保罗城里某位外科医生,也指责过那里的另一位外科医生,不该净出坏主意,撺掇乡下开业医生把需要做手术的病人通通推给他。他对诊金均分的办法深感愤愤不平,他为新型X光透视医疗器械觉得骄傲——可是他认为上面这些事情中哪一件都比不上开汽车叫他更开心了。
哪怕是在冬天,肯尼科特还是要把买了两年的“别克”车保养得好好的,平时那辆车就停放在屋背后的马厩里,这也算是他的汽车房吧。他把注油器灌满,又在挡泥板上涂一遍漆,最后从汽车后座底下清除了一大堆废物,什么破手套呀,钢垫圈呀,皱成一团的地图呀,还有一层层厚厚的尘土以及沾满油污的烂纱头破布条。在冬天的晌午时分,他兴冲冲地从屋里走出去,正儿八经地把那辆车子来回琢磨半天工夫。想到“明年夏天我们可能会做一次妙不可言的旅行”时,就眉飞色舞起来。他一溜小跑奔到火车站,要了一些铁路行车地图,回到家里就在图上标出可以通行汽车的路线的各站站名,从戈镇到温尼佩格,或是得梅因,或是格兰德·马雷,一面自个儿在嘀嘀咕咕着什么,一面又巴望从妻子那里听到对类似“我们要是从拉·克罗斯出发去芝加哥,不知道中途能不能在巴拉布停一下”这样迂腐透顶的问题发表的高见。
开汽车对他来说,是一种毋庸置疑的信仰,也是一种神圣的祭礼。通电后迸射出来的火花,已代替了昔日摇曳不定的烛光,活塞环就像祭坛的酒器一样圣洁了。他的礼拜仪式只不过是拖长调子,好像带着节拍的这么一句话:“据说从都庐斯到国际瀑布有一大段路,你就只好安步当车了。”
他同样也醉心于打猎活动,满脑子都是卡萝尔难以理解的抽象概念。整整一个冬天,他埋头攻读《狩猎必览》这一类的书,回忆过去一年里惊人的狩猎记录:“记得那一天太阳偏西时,我站得远远的,一枪就打中了两只野鸭子的事吗?”他的那管心爱的转轮鸟枪,也就是他说的“气泵枪”,一个月里至少要从粘满油渍的厚绒枪套里拿出来检查一次,给扳机上上油,还要悄悄地举起枪来瞄准天花板,比试一番过过瘾。每逢星期天早上,卡萝尔照例听到他在阁楼上走动时发出的沉重的脚步声。过了个把钟头以后,她发现他在那里翻箱倒柜找什么长筒靴、鸭囮子190、午餐盒,要不就若有所思地乜着眼看一些旧子弹,一会儿用袖子把它们的黄铜雷管擦擦亮,一会儿又摇摇头,好像觉得子弹早已失效了。
甚至小时候装填弹药的一些工具,他也一直珍藏到了今天:一个子弹压盖器,一个制造铅弹头的模子。有一次,卡萝尔七手八脚地忙着清理家中的杂物时,气呼呼地问:“为什么你还舍不得把这些破玩意儿扔掉?”他居然振振有词地说:“得了吧,你要知道,说不定有一天还用得着呢。”
她的脸儿涨红了。她心里纳闷,莫不是他盼望有一个孩子吧。记得他说过,“孩子吗,到了合适的时候,当然肯定就会有的”。
想到这里,她就黯然神伤,悄悄地走开了。可她心里还是半信半疑地认为,她把这种慈母深情放在次要地位,这种为了她的固执己见以及他的兢兢业业、发家致富的愿望而做出的牺牲,实在是可怕,也是极其反常的。
“不过,他要是像萨姆·克拉克那样喜欢孩子,硬是要多多益善,那就更糟了,”她心里暗自寻思,可是,接着她又喃喃自语道,“如果说威尔就是我梦寐以求的那个‘风流王子’,难道我自己不能问他要不要孩子吗?”
肯尼科特之所以从事地产生意,一是有利于他的生财之道,二是这是他个人喜爱的一种消遣。他开车下乡,早已注意到哪些农场的收成比较好。有时他也会听到消息,说某个闲不住的庄稼人“想要把土地卖掉后,迁居到艾伯塔去”。有时他向某位兽医请教繁殖哪一种牲畜最合算,他还向莱曼·卡斯打听过艾纳·吉塞尔德逊的地里每英亩的小麦产量是不是真有四十蒲式耳那么多。他经常找那位不务正业、热衷于地产生意的律师朱利叶斯·弗利克鲍商量。肯尼科特仔细研究区乡地域示意图,并认真阅读拍卖产业的告示。
他就这样按照每英亩一百五十元的价格买进一块地产,这块地的总面积约有一百六十英亩。他先在谷仓里铺砌混凝土地坪,又在屋子里安装好自来水,过了一年半载以后,就以一百八十元,甚至二百元的价格脱手卖掉。
所有这些事情,甚至连细枝末节的地方,他时常唠唠叨叨地讲给萨姆·克拉克听……在卡萝尔看来,讲的次数未免太多了。
原先他以为自己喜欢汽车、猎枪和地产,想必卡萝尔对这些东西也会产生兴趣的。可是,他从来没有给她好好举出一些实例来——这些实例或许能唤起她的兴趣。他所谈的,不外乎是一些显而易见的、枯燥无味的东西。至于他在理财方面的宏图大略以及汽车的机械原理,他从来都是闭口不谈。
卡萝尔在跟丈夫柔情缱绻的这个月里,急切地想了解他的种种癖好。她站在汽车房里冻得浑身直哆嗦,眼看着他足足花了半个多小时,掂来掇去老是拿不定主意——究竟是给汽车水箱里加酒精呢,还是加防凝冻剂,或者索性把水箱里面的水全抽干。
“哦,不行,水还是不要全抽干,万一天气突然变暖了,当然咯,我还得把水箱再灌满,依我看,时间要不了太久了,稍微加几桶水就得了。不过,要是水还没有抽空,天气忽然又变冷了,怎么办呢?当然咯,有人会把煤油灌进去,不过也有人说,煤油会叫连在一起的软管烂掉,还有——我的扳钳撂在哪儿呀?”
直到此时,她才打消了原先想开汽车的念头,独自回屋去了。
他们俩重新相亲相爱的这段日子里,他常常喜欢跟她闲谈,谈得最多的是他给人看病的事情。不久前他告诉她,并且一再关照她千万不要告诉别人,说森德奎斯特太太又要生孩子了,又说“豪兰家的那个女佣人还没结婚就有孕了”。但她一问到一些专用名词时,他就不知道如何回答才好了。她问:“你说说扁桃腺到底是用什么方法摘去的?”肯尼科特听了以后就打了个呵欠,回答说:“扁桃腺切除术吗?这可再简单不过啦,只要看到有脓,你用手术刀把它切掉,就得了。哦,你看到报纸了吗?碧雅把报纸放到哪儿去了?”
她也就不想再问下去了。
三
有一天,他们俩一起去看电影。对肯尼科特和戈镇其他的殷实富户来说,电影这个玩意儿几乎跟地产生意、猎枪和汽车一样须臾不可离。
头一部是故事片,描写一个勇敢的年轻美国佬征服南美洲某个共和国的事迹。那个美国佬已经使当地土著改掉了他们平时又唱又跳、又笑又闹的野蛮习惯,让他们好好学习北边的强大健全的美国文明。他让他们进工厂做工,穿上相当漂亮的制服,逢人就大声嚷嚷:“喂,你这个小鬼呀,瞧我可就要赚钱啦。”那个年轻的美国佬甚至使大自然的面貌也改变了。
从前有一座大山,山顶上只有野百合、雪松和缭绕不去的浮云,后来被他的不知疲倦的干劲所感化,出现了一排排长长的木头房子;一堆堆铁矿石变成了大轮船,大轮船把铁矿石运走,而被运走的铁矿石又变成装运铁矿石的大轮船……这部精彩的影片在人们的思想上引起的紧张状态,被一部更加生动、更加富于抒情而较少具有哲理性的影片冲淡了。这部影片名叫《椰子树下》,是一出喜剧,由麦克·施纳肯主演,还有许许多多身上只穿游泳衣的美人儿协助演出。施纳肯先生先后以厨师、保镖、滑稽演员和雕塑家等角色,在剧情最扣人心弦的时刻出现。有一个镜头是好几个警察冲进一家旅馆的门厅,没想到竟被数不清的从房门里扔出来的半身石膏像砸得昏倒在地。尽管有些地方的剧情交代得不够清楚,但是突出女人的大腿和奶油蛋糕这一双重主题思想,倒是很明确,一点儿也不含糊。当然咯,在海滨浴场游泳和在画室中充当模特儿的镜头,同样都是展露女人大腿的好机会。婚礼的场景,只不过是喜剧最后达到高潮的前奏,正在掌声雷鸣的时刻,施纳肯先生却把一块奶油蛋糕偷偷塞进了那个牧师后面的口袋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