黎明突然来临,西方一片淡蓝,东方天空厚厚的横条状乌云被染成了红色。好一阵子,天空都保持着这样的景象。从地面上方六英里处往外看,景色是如此开阔壮丽。飞机缓缓下降,离开了上方的晨曦。在厚厚的云层下面,非洲大地看起来是一片湿淋淋的墨绿色。可以看到,下面刚刚破晓;森林和溪流仍然黑黢黢的。森林覆盖的大地绵延不绝。阳光透过云层的下方。飞机着地的时候,天已经亮了。
我终于到了首都。我到这里来的方式有些奇怪——绕了这么多路。如果我径直从河上游的小镇到首都来,我会觉得这是个庞大而富有的城市,是个名副其实的首都。但是经过了欧洲之旅,伦敦还历历在目,所以首都虽然大,却显得脆弱而粗糙,只是欧洲的影子,像是森林尽头的幻象。
欧洲乘客中那些比较有经验的根本不去看总统拿着酋长手杖的巨幅照片,急匆匆地走到入境和海关检查处,好像要直接冲过去。我不知道他们哪里来的这种自信,不过他们大半是有特权的人——大使馆工作人员、参与政府项目的人、大公司的职员等。我自己过关的过程就慢多了。等我过了入境和海关检查处,机场大楼差不多空了。没人在看航班宣传画和总统像,大部分官员也不见了。天已经大亮。
到市内的车开了好长时间。感觉像是在我们小镇上开车从领地到镇中心。不过这一带多山,而且什么都比我们那儿大几号。连这里的棚屋区和非洲城区(房屋之间也种着玉米)都比我们那儿的大。路上能看到穿梭往来的公共汽车,甚至还有一列火车,拖着老式的敞篷车厢。还有各种工厂。沿途竖着很多牌子,有十英尺高,漆成同样的颜色,每块上面都有一句总统的语录或者格言。有的地方画着总统的肖像,有一幢房子那么高。这都是我们小镇上没有的东西。我发现我们小镇上的一切都比这儿的小几号。
画像、格言,偶尔还能看到非洲圣母雕塑——这些东西一路伴随我到下榻的旅馆。如果我从小镇上头一次到这里来,准会感到窒息。不过我才从欧洲回来,才从空中俯瞰过这个国家,才感觉到首都的脆弱,所以我能用不同的态度看待这一切——这让我自己都感到吃惊。在我看来,这些格言、肖像、圣母雕塑都有种可悲的意味:这个丛林出身的人想彰显自己的伟大,竟然采取如此粗劣的方式。我甚至有点儿同情这个如此宣扬自己的人了。
我现在才明白,为什么后来有那么多到领地造访雷蒙德的人嘲笑这个国家,觉得我们对总统的敬畏荒诞可笑。不过,我从机场过来一路看到的东西并不可笑。我觉得那更像是一声尖叫。我刚从欧洲回来;我见识过真正的竞争。
一夜之间,我从一个大陆到了另外一个大陆。刚刚抵达时,我对总统产生了一种古怪的同情,我意识到他努力在做的事情不可能成功。熟悉了首都之后,这种同情慢慢消退,我开始感觉到首都只是我们那个小镇的翻版,只不过比小镇大一些。其实,我是在住进一家新开的大酒店(有空调,大厅里有商店,还有没人使用的游泳池),发现酒店里到处都有秘密警察之后,开始收回原来的同情。我真不知道这些警察待在酒店能干什么。他们是在向客人展示自己。另外他们也喜欢待在这家漂亮的新酒店。他们想在这个现代化的环境中让旅客看到自己。这很可悲;你也可以把它当成笑话。不过这些家伙有时候会让你笑不出来。此时,我已经恢复了对非洲的紧张心理。
这是总统的城市。他在这里长大,他的母亲在这个城市的旅馆做过用人。在殖民时代,总统在这个城市里对欧洲产生了一些认识。原来的殖民城市仍依稀可辨——比我们的小镇大,有很多居民区,里面到处是高大的、装饰性的遮阴树木。总统想要在自己盖的大楼里和这个欧洲比拼。市中心在衰败,殖民时期的大道后面是肮脏的公路和垃圾堆,但城市里到处在兴建新的公用设施。临河的大片土地被总统征用,成为他的领地——有高墙围护的宫殿,有花园,还有各种政府大楼。
在靠近急流(这里也有急流,和千里之外我们小镇上的急流不相上下)的总统花园里,原来竖立着一个欧洲人的塑像,此人绘制出了大河的河道图,率先引入汽船,现在这塑像被一尊巨大的、手里拿着矛和盾的非洲部落成员的塑像所取代。后者是现代非洲风格的——惠斯曼斯神父还活着的话,应该对它没兴趣。在这尊塑像旁边,还有一尊小一些的非洲圣母像,低着头,蒙着面纱。附近是一些最早来到此地的欧洲人的坟墓:一片小小的墓地,长眠于此的人是这里一切的发源,是他们播下了小镇的种子。简单的人,简单的生意,简单的商品,但他们曾是欧洲的代表,就如同现在来的这些人,如同飞机上那些人。
急流轰鸣不息。水葫芦,或曰“河上的新东西”,从大老远,从大陆中部一路奔腾跳跃,结成团,连成片,或是单打独斗,到了这里,它们已经接近旅程的终点。
第二天一早,我回到机场去乘坐前往内陆的飞机。现在我对这地方有些适应了,对首都的扩张也有了更深的印象。在机场公路两侧,总能看到新的定居地。这些人都是怎么生活的?这片起伏不平的土地已被刮得干干净净,分割得支离破碎,无遮无挡,任由日晒雨淋。这儿以前有森林吗?支撑总统语录牌的柱子埋在裸露的土里,牌子上沾着路上溅过来的泥污,底下蒙了灰尘,没有我前一天感觉的那么新,在周围的一片荒凉之中并不显得突兀。
在机场的国内航班候机区,离港布告栏上显示我们的航班和另一个航班该登机了。布告栏是电子显示,从上面的标签看,生产于意大利。这算是现代设备,和我在伦敦、布鲁塞尔看到的一样。但在布告栏下方,在办票台和称重设备前,仍旧一派混乱。在叫喊声中,行李一件件接受检查,这些东西看起来就像集市上那些便宜货:金属箱子、纸盒子、包袱卷、麻袋装的各种东西,还有用布包扎着的大搪瓷盆子。
我有机票,票也没什么问题,可我的名字不在乘客名单上。塞钱是免不了的。然后,就在我准备出去登机的时候,一个穿着便衣、嘴里嚼着东西的安全人员要我出示证件,最后决定对我仔细检查。他看起来好像很生气,把我带到里面一间没人的小屋子。这是常规程序:摆出生气的脸色,眼睛瞥向一边,把你带到没人的小屋——中层官员都这样暗示你掏钱。
不过这伙计最后一无所获。他跟我装傻,让我在小屋里等了很长时间,也不过来索要贿赂,结果导致我的航班不能按时起飞,被一个航班工作人员吼了出去。这个人显然知道我在哪里,他直接冲进来,对我大喊大叫,要我立刻出去,并赶着我穿过柏油路,一直跑到飞机下面。我是最后一个登机的乘客,不过还算幸运,没有错过航班。
飞机前排坐着该航班的一个欧洲飞行员。中年人,个子不高,看起来是个有家室的人。他身边有个矮小的非洲小伙子,不过很难判断他和飞行员是什么关系。往后隔着几排有七八个非洲男人,都是三十多岁,穿着旧夹克和衬衫,扣子扣得严严实实,一直在大声说话。他们在喝威士忌,对着瓶口喝——才九点钟,他们就喝上了!这里的威士忌价格不菲,这些人唯恐周围人不知道他们在喝威士忌。他们把酒瓶传来传去,传给陌生人,甚至传到我手上。这些人和我们这一带的人不一样。他们块头更大,肤色和五官特征也有所不同。我看不懂他们的面孔,只能从上面看到骄横和醉意。他们自吹自擂,想让别人都知道他们有自己的种植园。这伙人就好像暴发户。这一切都让我觉得怪异。
航程不长,只有两个小时,但中途要停一下。我刚坐过洲际航班,所以觉得这趟旅程几乎就是飞机刚冲上云霄,又立刻下来着陆了。我们发现飞机在沿着大河飞——从高空俯瞰,大河呈褐色,波光粼粼,沿途叉出很多河道,夹在狭长的绿色岛屿之间。飞机的影子在森林上面移动。待这影子逐渐变大,森林看起来就不是那么整齐、稠密了。飞机最后降落在一片颇为杂乱的森林里。
着陆后,工作人员要我们全部下飞机。我们来到机场边缘的一间小屋,在那里我们看到飞机转身、滑行,然后飞走了。是要为总统办什么差事,等任务完成才能回来。我们只好等着。这时才十点左右。此后一直到中午,天气越来越热,我们都很烦躁。后来我们平静下来——我们所有人,包括那几个喝威士忌的——继续等待。
我们处在丛林中央。机场是开辟出来的一片空地,周围都是森林。在远处,沿着河道,树木尤其茂密。我们已经从飞机上看到河道的复杂,明白在这些纵横交错的河道中多么容易迷路。要是一不小心搞错了方向,可能就得白白划几个小时船,偏离到离主河道很远的地方。在距离大河几英里的村庄里,人们几百年来过着几乎没有改变的生活。就在四十八小时前,我还走在繁华的格洛斯特路上,那里有来自世界各地的人。现在,我一连几个小时盯着丛林看。我和首都相隔多少英里?我和小镇又相隔多少英里?如果从陆路或者水陆走,需要多长时间?要走上多少个星期,多少个月,要经历多少风险?
天上的云开始聚集。云渐渐变黑,丛林也暗了。天空中电闪雷鸣,然后开始刮风下雨,把我们从走廊赶回到小楼里。雨时而变小,时而成倾盆之势。在雨中,丛林消失了。就是像这样的雨滋养了这些丛林,让机场建筑周围鲜绿色的杂草长得这么高。雨慢慢小了,云也散了一些。丛林再一次出现,一排树接着另一排树,近处的颜色较深,越到后面,颜色越淡,和灰色的天空融为一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