本省偏安繁华一隅,虽是十里洋场,万千风月,却入不了兵家之眼。方继侥奉行明哲保身的中庸之道,从清末总督混到共和省长,安居任上多年,与薛家里外照应,明面上是墙头草,不涉派系之争,新内阁上台也未殃及池鱼。但薛家这几年,暗里从日本人手中捞了不少好处,显然是打着中立旗号的亲日派——霍仲亨在此际突然入城,对薛家和方家而言,无论如何都不是好事。
“说是三天后入城?”李孟元蹙眉问了一声。
方继侥神色凝重,“是,已经先遣卫戍部队出发,明日抵达,霍仲亨随后就到。”
薛晋铭低头喝了口汤,淡淡道:“听说先遣队只是护送伤病士兵,已提早让医院做了准备,征用城郊仓库做临时看护区,接收了许多伤病员。”
李孟元冷笑,“他向来善于收买军心!”
方继侥哼了声,“哪家医院手脚伸这么长?”
薛晋铭微笑,“自然是美国人的教会医院。”
“教会医院?你确定?”
云漪停下手,只摘了半只耳环,从镜里望向身后高瘦的灰衫人。
裴五点头,“确切无误,霍仲亨会先到那里探视伤病员,随后入城。”
云漪沉默了一刻,漠然道:“就这一次机会?”
裴五皮笑肉不笑,“不是还有晚宴嘛,薛少那边你可盯仔细了。”
叮的一声,珍珠耳环被云漪随手掷在妆台上,她侧身冷笑,“这算什么,王允献貂禅?”
又是一车的伤病员送到了临时医疗站,医疗看护人员从院里匆匆跑出来,安排担架抬下重症伤患,将伤寒、霍乱等传染病患立即隔离。接连两日不断涌至的伤患已让医护人员应接不暇,人手十分紧缺。金发瘦削的美国医生一面指挥工作人员,一面催促助手从城中调集药品。
一辆普通军用吉普随大车一起驶来,悄然停在门口。医护人员忙于安置伤员,无暇顾及这头,守门工人已见惯军车,立即给车子放了行,转头帮忙抬担架去。吉普缓缓驶入,原本宽敞的仓库大院里也变得拥挤局促,一头搭建了临时帐篷,一头用来晾晒病房床单,白晃晃一片布帛上醒目的红十字标志如同鲜血画出。
“伤病士兵的数量太多,超过原先预计,教会医院的人手药品都很紧张,看护人员基本是自愿来帮忙的修女,原先的护士早已不够用。”车内后座上,副官低声报告医院的详情,后座那人靠了椅背,微微阖目,只现出倨傲轮廓的侧影。副官压低声音道:“城里另外三家医院都不肯出动人手,怕是背后有人搞鬼。”那人仍缄默阖目,唇角隐透一丝笑纹。
副官抬腕看一眼时间,“还有两个钟点,要不要通知院方?”
那人终于开口,语声低沉,隐有倦意,“不必惊扰。”
“是,督军。”副官下车,欠身拉开后座车门。
黑色锃亮的皮鞋踏出车门,深色长呢风氅被风扬起一角,露出底下深灰暗纹西服。年轻英挺的副官已算高大出色,站在这人身旁,却立时被他压了一头。
“最左边是隔离区,都是感染病人,一般伤病员在右区,中间是医疗区。”副官随在他身后,指引右边通道。他随意脱了披风搭在臂上,却往左区走去。
“督军,那是感染区!”副官忙阻拦。
“随便看看。”他头也不回,步伐极快,虽只穿了寻常便服,举手投足仍是一派戎马风度。副官迟疑劝阻,“感染病区已经隔离,不宜……”
“怕什么?”他语声平淡,自然流露威严,“一起出生入死的弟兄,死人堆里也未嫌弃过,怕什么病。”副官有些尴尬,却仍低声抱怨,“您原说取消行程,临时又抽空过来,早知道就通知医院提前消毒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