村长余实想说什么,被万站长挡住了。
万站长无中生有地编了一个故事:“这个星期我已经跑了两个村,人家可是精明过人,别处都说再穷不能穷教育,再苦不能苦孩子,他们开口便说再穷不能穷教育,再苦不能苦老师。还说,不支持办学的人,就是他们的政敌。人家还挺有心得地告诉我,曾经用还办不办学校的问题来试探别人,结果证明,凡是不支持办学的人,都是别有用心的。”
村长余实说:“村里没有办学能力,也不能打肿脸充胖子。”
万站长说:“界岭地方虽小,各方面的道理都是一样的。就说你我都晓得的那些大领导,其实做的工作都差不多。为什么有人口碑好,有人口碑差,原因就在于是不是善待文化人。所以,于公于私我都要劝你记住一条真理,对吃官场饭的人来说,文化人虽然成全不了你的好事,却能坏你的好事。这就叫成事不足,败事有余。”
村长余实说:“我不怕这个,我只讲实事求是。”
万站长看了看贴在墙上的十几张奖状:“说到实事求是,我倒要提醒你。前面说的都是大道理,你爱听不听都行,我再说几句体己话,别看你儿子从学校拿回这么多奖状,如果没有界岭小学,让他到别的学校去读书,你就是天天请人家喝酒,也赶不上余校长他们对你儿子的照顾,这叫外面吃得千般好,不如回家一碗粥。”
万站长从提包里拿出一只作业本交给村长余实。村长余实信手翻了几页,上面被红笔批改得密密麻麻,十道题目中,总有四五道被老师打着叉叉,再细看,竟然是儿子的。村长余实不相信,因为儿子拿回家的作业本从来都是很整洁,很少有做错的。万站长如实告诉他,这就是界岭小学办在界岭的好处。余校长他们从来都是不厌其烦地将他儿子的作业优先改了,再让他重新抄在另一只本子上,不只是为了面子好看,避免回家后挨打挨骂,重要的是让他加深正确解题方法的印象。
村长余实瞪着眼看了半天才说:“要是图方便,还不如请人来家里教书。”
万站长说:“难怪界岭小学得不到重视,原来是你太不了解身边的人有多好。我当过民办教师,再转正成为公办教师,然后又当了教育方面的领导,所以我要对你说句肺腑之言,一般的老师,只可能将学生当学生,民办教师不一样,他们是土生土长的,总是将学生当成自己的孩子,成绩再差也是自己的亲骨肉!”
万站长站起来走到外面,才想起说了一早晨的话,竟然连水都没喝一口,便转回去,将桌上那杯茶全部倒进喉咙里。
村长余实对此毫无反应,坐在那里发愣。
村长余实的妻子后来在一棵大樟树下追上万站长。
村长余实的妻子将万站长的话全听进去了。她要万站长放心,学校的问题,过年之前一定都会解决的。她要万站长转告余校长,往后自己会经常去学校,为他们充当村委会的联络员。当然,她也要求万站长,过两年儿子升初中后,请他多多关照。万站长故作严厉地表示,全县拖欠民办教师工资的问题,界岭小学最严重。他就在学校里等着,直到问题解决了再下山。村长余实的妻子连忙说,如果钱筹得及时,今天下午就让老会计送来。
回到学校时,余校长和邓有米、孙四海正站在阳光下说话。
万站长对他们说:“今年过年我不会挨你们的骂了。”
中午的太阳刚刚往西偏了一点,老会计便气喘吁吁地赶到学校,一边将既往所欠的工资一五一十地数给大家,一边惊叹余校长竟然有办法改天换地,让村长余实舍得将村里仅有的一点钱花个精光。
老会计走后,万站长也要走。
余校长留他多住一晚,趁大家手里有钱,好好请他喝一顿酒。
万站长没有答应,他说怕夜里又会梦到明爱芬。
余校长将信将疑,作为丈夫,从没梦见过自己的妻子。
万站长取笑说:“只怪你一心想着某个娇滴滴的新娘子。”
余校长笑得很开心:“有机会,请万站长再派个娇滴滴的姑娘来界岭小学教书吧,这对于提高界岭小学的教学质量大有好处。像夏雪一样,从外面来的时尚姑娘,往课堂上一站,那些不想读书的孩子就会于方百计想办法回到学校。”
送走万站长,大家在余校长家里继续坐了一会儿。
邮递员来了。他在邮包里掏了半天,最终递上来的只是三张贺年卡。一张是张英才寄来的,他在贺卡的背面写道:祝界岭小学的全体同事,新年的
工资没人欠,新年的教室不漏雨,新年的山路没野兽。另一张没有署名,只写了一句:界岭的雪是世界上最纯洁的,很庆幸我没有污染她!不用细想就知道这是夏雪写来的。第三张是从五年级退学的叶萌寄来的。今年正月十六,叶萌出外打工,绕了几里路,专门到学校看了看。他在贺卡上写道:等我在外面赚了钱,一定回来,将母校改造成世界上最美的学校!
议论起来,尽管叶萌和夏雪差别太大,大家心中的遗憾是相同的。
围绕贺年卡,大家说得最多的还是张英才。
按照正常情况,明年六七月份,张英才就应该从省教育学院结业,他们都觉得,如果让张英才重回界岭小学,肯定比夏雪那样的支教生强很多。问题是张英才愿意吗,他一走就是一年多,不用说放假时上山来看看,前后只寄了两张贺年卡,连一封问候信都没写过。孙四海的想法与众不同,他认为,越是这样越能说明张英才内心在挣扎,如果三天一封信,鬼才相信他会回来。
15
这一年,从冬到春,界岭的雪真多。村委会统计的是九场雪。县气象站的人从未到过界岭,也不清楚他们如何测量的,在通报中点名说,界岭一带总的降雪量为九百八十八毫米。如果没有融化,就等于在界岭小学操场上积了差不多一米厚的雪。事后才听说,是老会计出主意,让村长余实如此汇报上去的,目的是希望县里能给一些救灾款。界岭雪多,各地的雪也不少。最快也要晚一个星期才能送到的《人民日报》说,大雪有利于北方过冬作物的墒情。
界岭小学的民办教师们却不认同,大雪将茶树冻伤后。能卖出好价钱的春茶就没指望了。没有春茶可卖,村委会收不到相关的费用,村长余实的妻子按时发放民办教师工资的许诺也就成问题了。
被村委会适当夸大的雪灾没有受到县里的重视,有关部门回复说,从去年开始,县里财政情况空前困难,要他们自己想办法渡过难关。界岭地势高,若说受了旱灾,山下的人就会怀疑,为何从界岭流下来的河水一点没有减少?若说受了水灾,山下的人也会怀疑,从界岭流下来的河水从未见涨,真的有暴雨,难道又转头流回天上了?所以在界岭当干部,想玩点假的,向上面要钱,唯有雪灾一说才有希望。既然雪灾都没人理睬,别的花样就更不行了。从二月份开学起,三月等,四月等,五月六月还是等,民办教师的工资仍旧不知在哪里。
村长余实的妻子借口查看儿子的学习情况,亲自到学校来,要余校长他们再等一阵。还说,实在不行,村长余实还可以默许他们悄悄地砍一棵小一点的红豆杉。不过得他们自己想办法运出界岭。自己想办法与收购红豆杉的人联系。不管这话是不是村长余实说的,都让余校长他们格外难受。当然,最难受的还是邓有米,无论如何,这样的话都让他觉得是在指桑骂槐。邓有米盗砍过红豆杉,这是他心里不许任何人碰的伤痛。邓有米想了一大堆脏话。要骂村长余实的妻子。余校长抢在他之前坚定地对那女人说,古人尚且不吃嗟来之食,就算饿死,界岭小学的老师也不会做任何让人不齿的事。既如此说了,大家只好像从前一样,靠着教育站发给的三十五元钱维持生活。
七月份小考结束后,教育站张榜公布各个学校的情况,很难说是不是支教生夏雪教了几个月的原因,这届毕业生的平均成绩,比往届提高了整整十分。万站长亲自送来一条横幅,上面写着一行大字:祝贺界岭小学小考总成绩并列全乡第三名!可是只有万站长心里明白,并列第三名的一共有六所学校!
整个暑期,横幅一直在界岭小学的屋檐下挂着。
支教生骆雨来报到时,几乎看不见横幅原来的红色了。
骆雨一进屋就注意到仍然压在玻璃板下面的那首诗。听说是前面一位女支教生写下的,骆雨就没有动它。
与夏雪不同,骆雨读过张英才写的那篇关于界岭小学的文章,所以除了行李之外,他还特意带来一面崭新的国旗。界岭小学的升旗仪式,总是由余校长亲手拉动绳索将国旗升到旗杆顶上,除非余校长不在场,才由副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