孟醒却未变色,只是冷笑一声。
琴弦细而纤长,玉蚕丝所制,格外柔韧。
孟醒眼中清光冷寒,唇边衔笑,嘲讽之意丝毫不掩:
原是风雅琴客,也效俗子杀伐?
可他何其机敏,山中死生一线的险境层出不穷,无力全胜,也要取个同归于尽。
因而虽因听感延误战机,孟醒却是猛然翻腕回剑,拼着琴弦的危势,酌霜堪堪停在燕还生心口之前,不过半寸,只消一抖剑尖,便可刺破他一身红衣。
二人仿佛势均力敌、旗鼓相当。
一赤一白,就此对峙,皆是杀招。
燕还生垂下眼睫,他一双眸子其实生得美,常年温润如暖玉,再是千般算计,也只觉得此子温厚宽容,是难得的善人。
他喉咙震了震,咳嗽数声,单薄的身子随之轻颤,实在弱不禁风。
燕还生向来面带病相,身形虽高,却清瘦得很,格外纤弱。事实上,孟醒虽不至轻敌,但也实在不料这区区琴客竟连近战也分毫不惧,出手便是刺客一般舍生求胜的决心。
“在下久闻酩酊剑法神妙莫测方才得见,果然神通非凡。”燕还生微微低首,仿佛不知心口之前是那吹发可断削铁如泥的酌霜剑,依然面带轻笑,语调温柔,“酩酊剑该是山中谪仙,世外高人,还请孟少侠与在下一同远离这纷争之地罢。”
孟醒眼眸微眯,开口道:“你我胜负未必。”
“你会输。”燕还生似叹非叹,孟醒不及冷笑,却见他举步向前半寸,酌霜剑利落地刺进他衣衫,琴弦也逼近孟醒,终于贴在他肌肤之上,“燕某敢死。”
孟醒牙关紧闭,忽而冷声笑说:“莫非贫道不敢?”
他一边说着,向前一步,剑尖抵入燕还生胸口半寸,满场静寂,众人似乎能听见那轻微的破肉声。而燕还生的琴弦终于陷进孟醒脖颈,一痕血色陡现,数滴滚落,晕在他霜色衣襟之上,染成一片轻淡的红。
“罢。”燕还生微微偏首,似笑非笑地望着他,“孟少侠,不信燕某敢死?”
孟醒不言不语,却见燕还生回过头去,望着封琳:“那封少侠信吗?”
封琳张了张口,折扇一展,将他半张脸遮在扇后,只露出一双眼尾上扬的凤眸,波光粼粼,半晌后他不解地偏了偏头,启唇笑道:“封某和斩春君似乎不熟?”
孟醒只觉脖子上的琴弦再度绷紧几分,他垂眼,依稀瞥见弦上血迹斑驳,从燕还生手心滑下,但燕还生的神情依然云淡风轻,只是侧头望了封琳一眼,再近一步,酌霜剑剑锋已入他血肉一寸,而燕还生抬起眼来,对孟醒晏然笑道:“令徒想必还在等孟少侠回去,教会鉴灵剑诀剩下的招式罢?”
“”
“在下燕还生,无父、无母、无师、无长、无亲、无友。”他笑得温柔,却像在控诉,“因此,敢死。”
孟醒静默猛然收剑,指腹轻轻擦过颈上伤痕,带过一小块血色,燕还生也收回琴弦,抬手按住不断涌出鲜血的伤口,笑意妍妍。
“照顾好元元。”
燕还生微微倾身,血色层层晕染,他丹色的衣袍便愈显盛重妖冶,孟醒神色不愉地拽起他后领,二人一道轻身而起,踏云飞去。此时封琳敲在椅上的手指方才微微一顿,折扇收回,宋明庭和他对望一眼,笑得意味不明。
“双方都离场那就算是,平手罢。”
宋明庭亲手在名录上划下一笔,实则在场众人已没有再关注胜负的闲心了——孟醒之强,总是模糊的、不明晰的,大家都知道他强,却鲜有人想过他究竟强到何种地步,只以为天下所有的强都是冯恨晚那般抬掌擎天,翻掌覆地,只以为天下一流的剑客都该冬水濯剑,袂花饮血,孰料世上的强,除却绝对的碾压,还有绝对的未知。
你永不会知道他身处何处,他的剑快到何种程度,除非如燕还生一般,死便死了,不足挂齿,但凡人有畏死之心,便会对孟醒的剑充满敬畏。酩酊剑,是因醉人无状、无由、无果,因此,遇此剑者,作鸟兽散。
而燕还生——混迹秦楼楚馆,日夜醉酒笙歌,如此纸醉金迷之辈,竟然视死如无物。身为琴客,以命为引,以弦作剑,只图带走孟醒片刻?
岑穆恍然大悟地猛一拍手:“哎呀,斩春君好男风,酩酊剑最是貌美啊!”
观战众人当即一怔,起初还觉这小子在说浑话,接着倒越想越真,越真越想,一个个都自觉找到其中真相,又见岑穆举起拳头,起哄一般喊道:“酩酊剑乃我辈楷模,岂可受此折辱!?”
宋明庭:“?”
一个醉鬼、一个色鬼,你们是怎么分出人品高下的?
却见台下人潮涌动,都大声喝道:“酩酊剑乃我辈楷模,岂可受此折辱!?”
人声鼎沸,岑穆却已钻出人群,再寻不见了。
下一刻,宋逐波问寒刀猛然劈下,重重地砸在青石地面,轰然一声,人言寂灭。
“扛得住燕还生的琴,尽管去。”他扶着刀,神情阴冷。
宋明庭稍稍松了口气,正想办法解决,却见封琳上前一步,微微笑着:“世叔若信得过封琳”
宋明庭心中暗笑不止,也不等他说完,只把封琳一推,堆笑道:“信得过,信得过。”
燕还生和封琳交情匪浅,此事分明就是封琳手笔,偏偏他宋家是东道主,宋明庭才是有苦说不出,既然封琳愿意出头,且封琳玩弄口舌的本事可说是举世皆知,宋明庭求之不得,只想把这事甩得越干净越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