忽然喽兵进来回报:“我们有三个远探伙计如今回来了,老爷们赏给他们衣服穿不赏?”蒋爷问:“他们也愿意不当喽兵?”喽兵回话:“他们都愿意改邪归正,就求老爷们一并施恩罢。”蒋爷说:“把他们叫进来。”把三个人叫将进来,在当中往上一跪。
蒋爷说:“你们是远探的喽兵么?”回答:“正是。”蒋爷说:“探得什么事情?”回答:“没探出别的事情来,就知道大人回武昌府穿湖而过。”蒋爷说:“那个大人?”
回答:“是颜按院大人。”众人一怔。卢爷问:“老四,这是怎么件事?”蒋爷说:“没有怎么件事,这必是欧阳哥哥把大人请回来了。”卢爷说:“这要是大人在此处经过,可就省了事了,咱们就着见见大人。”蒋爷说:“你们打听的准吗?”喽兵说:“准也不大很准,横竖大人回武昌,准准是大人罢。”蒋爷说:“你们吃了饭,换上衣裳,带着盘费,倒是打听大人带着什么人,从何而至,为什么缘故。打听明白,再来回话。”喽兵说:“是。”随即出去,换上衣裳,吃了饭,拿上盘费,再去打听。
不多一时,就回来了,又进来报道:“我们打听明白来了,是大人带着公孙先生上武昌府私访,如今归回,有武昌府的知府护送,离黑水湖不远了,看看就要进黑水湖口。”蒋爷说:“还有什么人?”喽兵说:“并无别者之人。”卢爷说:“这事又奇怪了。”蒋爷一翻眼,说:“啊!是了,我明白了。”卢爷说:“你明白了什么?”蒋爷说:“这个不是公孙先生。”卢爷说:“不是公孙先生是谁呢?”蒋爷说:“这个是沈中元。”卢爷说:“怎么见得是沈中元呢?”蒋爷说:“准是沈中元,这是他和大人说明白了,大人饶了他了,他以为是没了事了。大人饶了他,咱们不饶他,以为硬人情托好了。”卢爷说:“你打算怎么样?”蒋爷说:“少时来了的时节,我先把他扔的水里,涮他一涮。”卢爷说:“小心大人见罪呀。”蒋爷说:“什么罪呀?此时正在用人之际,咱们把他杀了,大人绝不能把咱们杀了。我也不怕叫他师弟听着恼,他太不是了,枉叫小诸葛了。”柳青说:“你把他杀了,也不与我相干。病夫你不用混拉扯人。”
蒋爷将分水兽邓彪、胡列叫来,就把自得来的铜刺每人一柄,附耳低言如此这般,让他们出去办事。后又把远探喽兵叫过来,说:“你们在黑水湖看着,大人一到,疾速报与我知。”复又把那些喽兵的头目叫过来,说:“你们查点查点,那软硬拘钩还够数目不够数目?”喽兵说:“回禀四老爷得知,自有富余的,我们伙计不够数目了。”蒋爷说:“怎么不够数目?”回答:“让老爷们杀了几上,又有饿了几天,刚一吃饭,撑坏了几个。”蒋爷说:“他们死去,那尸身怎么样了?”回答:“俱已把他们掩埋在蟠蛇岭下。”蒋爷说:“好。”胡从善、庄致和说:“大人看看将到,我们是怎么样?”
蒋爷说:“你们瞧个热闹,有我哥哥他们几位迎接大人。你们瞧瞧涮人的。你们瞧见说过涮人的?没有瞧见过,这回让你们瞧瞧罢。”卢爷说:“老四,你可慎重着点。”蒋爷说:“无妨。大哥,你瞧热闹罢。”喽兵进来报:“大人船已到黑水湖口。”蒋爷说:“大家出去迎接大人。”
蒋爷这一料,料的实在是不差。沈中元就打把大人盗将出去,全仗着刘志奇的迷魂药饼儿。卖了娃娃谷的房子,三辆车奔长沙府:一辆车是大人,一辆车是他表妹,一辆车是沈中元与他姑母。路过豹花岭,甘妈妈不教住山贼那里。夹峰山住一晚晌,一者玉猫是师侄,又有家眷,这才在那里住了一晚晌。次日起身,过胡家店还可以的,倒是个店口哇。奔长沙府,到了朱文、朱德家里,可巧哥两个都没在家,仗着是真有交情,就在朱家住下。甘妈妈说:“再要不把大人唤醒过来,我就要出首了,把你送将下来。”
沈中元应着,晚间就把大人还醒过来了,甘妈妈这才点头。到了次日,吃完早饭,在书房里给大人取了迷魂药饼儿,后脊背拍了三巴掌,迎面吹了一口冷气。大人还醒过来了,一看是个书房景象,旁边跪着一人。大人一瞅一怔,见他翠蓝头巾,翠蓝袍,丝鸾带,薄底靴子,没有佩着刀;白面无须,五官清秀。大人问:“这位壮士是谁?请起来,有话慢慢的讲来。”沈中元跪而不起,说:“罪民身该万死!万死犹轻。有天大的冤屈无处伸诉,夜晚间施展匪计,将大人盗在此处,为鸣罪民不白之冤。见大人天颜,如拨云见日,说明罪民之冤屈,虽死也瞑目。”大人说:“无论你有什么罪名,我一概赦免,有话起来说。”沈中元磕了头起来,旁边一站。大人叫他坐下,再三不肯。大人问他的姓氏,“为什么屈情?慢慢说来。”沈中元说:“罪民姓沈,叫沈中元,匪号人称小诸葛。先在王爷府,非是跟着王爷叛反,罪民料着大宋必然派人捉拿王驾千岁,罪民在府中好得他的消息。不料大人特旨出京,不想白五老爷一旦之间夫于检点,误中他们的诡计,为国捐躯,丧于铜网。可惜他老人家那样年岁,竟自丧在王府。罪民只恨无有帮手,那时节但有一个心腹之人,也就刺杀了王爷,也就与五老爷报了仇恨。可恨罪民一人独力难成。可巧王爷派邓车行刺,罪民明与他巡风,暗地保护着大人,一者拿住刺客,以作进身之计。不料大人那里徐、韩二位老爷,把他追将出来,追来追去,不知他的去向了。那时罪民在暗地跟随,罪民在旁边嚷道:”邓大哥,桥底下可藏不住你。‘竟有如此者好几次。罪民明是向着邓车,暗是向着徐、韩二位老爷。又说:“邓大哥,小心人家拿暗器打你。’这才把韩二老爷提省,用拍箭将他打倒,将他拿祝罪民料着必要问问罪民泄机的缘故,不想他怕罪民投在大人跟前,必要说拿邓车的来历,岂不露出二位老爷无能了吗?岂不想罪民非为功劳,自要与五老爷报了仇,免了罪民与叛逆同党名气,罪民保住全家灭门之祸,罪民就是平生的志愿。不想二位老爷忌妒,不肯引进罪民得见大人之面。这一来不要紧,耽误了与五爷报仇之事,可全在徐、韩二位老爷身上。实系无法,不能得见大人天颜,这才夜晚间施展匪计,将大人大驾请在长沙府。这就是已往从前。”他怎么叫小诸葛呢?直冲着大人心眼:谁要说五老爷这个年岁死的可怜,无非一时的慌疏,坠在铜网之内,大人就把谁喜欢透了;谁要说五老爷情性总是眼空四海,目中无人,他去是自找的,他就把谁恨透了。小诸葛类若知道大人的心思,不就大人恕了他的罪名,让他假扮公孙先生,知会了长沙府,作为大人巧扮私行,访查恶霸来了。
邵邦宁闻知大人现在此处,会同总镇大人、全城文武官员,预备轿马,见大人投递手本,送大人回武昌府。到水路换船,进黑水湖,喽兵拿拘钩搭船,沈中元出舱,蒋爷把沈中元抱下水去。若问生死如何,且听下回分解。
第一百十三回 众喽兵拨云见日 分水兽弃暗投明
诗曰:规谏从来属魏徽,太宗何竟望昭陵?
自兹台观全拆毁,感念高皇不复登。
或有问于余曰:《小五义》一书,纯讲忠孝节义,以忠冠首,大概直言敢谏,谓之忠;委曲从事,则不谓之忠。余曰:不然。直谏固谓之忠,或有事不便直谏明言,必委曲以寓规谏,终使君心悔悟,顿改前非,此不谏之谏,更有胜于直谏者。不忠直焉能作出此事来?唐时有一魏征可为证据:唐太宗贞观十年,皇后长孙氏崩,谥为文德皇后,葬于昭陵。太宗因后有贤德,思念不已,乃于禁苑中起一极高的台观,时常登之,以望昭陵,用释其思念之意。一日引宰相魏征,同登这层观,使他观看昭陵。魏征思太宗此举欠当。他的父皇高祖葬于献陵,未闻哀慕。今乃思念不已,至于作台观以望之,是厚于后,而薄于父也。欲进规谏,不就明言,先故意仔细观看良久,对说:“臣年老,眼目昏花,看不能见。”太宗因指所在,叫魏征看。魏征乃对说:“臣只道陛下思慕太上皇,故作为此观以望献陵。若是皇后的昭陵,早已看见了。”太宗一闻魏征说起父皇,心里感动,不觉泣下,自知举动差错,遂命拆毁此观,不复登焉。太宗本是英明之君,事高祖素尽孝道,偶有此一事之失,赖有直臣魏征婉曲以进善言,太宗即时感悟。改过不吝,真盛德事也。
又唐史上记太宗时的大臣,只有个魏征能尽忠直谏,太宗也极敬重他。一日,闻魏征所住私宅,止有傍室,没有厅堂。那时正要盖一所小殿,材料已具,遂命撤去,与魏征起盖厅堂,只五日就完成了。又以征性好俭朴,复赐以素屏褥几杖等物,以遂所好尚。
征上表称谢。太宗手诏答曰:“朕待卿至此,盖谓社稷与百姓计,何过谢焉?夫以君之于臣,有能听其言行其道,而不能致敬尽礼者,则失之薄;亦有待之厚礼之隆,而不能谏行言听者,则失之虚;又有赏赐及于匪人,而无益于黎元国家者,则失之滥,而人不以为重矣。”今观太宗之所以待魏征者,可谓情与文之兼至固宜。征之尽忠图报,而史书之以为美谈也。
闲言少叙,书归正传。〔西江月〕:五义皆为好汉,蒋平真是能员。水里制伏沈中元,莫把病夫错看。任尔诸葛能算,猛然擒你下船。腹内满饮山下泉,才显翻江手段。
且说大人到了弃岸登船的时节,坐了三号太平船,知府总镇在第二只船上,文武的小官在第三只船上,护送大人的兵丁们就在旱岸上行走。进黑水湖,谁也想不到贼人有这么大胆子,敢劫夺钦差大人。刚进湖口,就听见“呛啷啷”一阵锣鸣,“叭哒哒”就把软硬拘钩搭住船只,往近里就拉。小诸葛一着急,打官舱里就蹿将出来,喝道:“好山贼!现有钦差大人在此。”回手就要拉刀,一瞧没有——错了,自己扮的是文人模样,那里来的刀呢?正一着急,就见打船旁“呼泷”一声,由水中蹿出来如水獭相似,把住船沿,把沈中元腰一抱,说:“咱们两个人水里说去罢。”大人看了个必真,是蒋护卫,大人高声嚷道:“护卫千万不可与沈壮士无礼!”话言未了,早就听见“噗(口甬)”一声,打水漂相似。
蒋爷把人都安置好了,他自己都换了短衣襟,也没拿刀,就到了蟠蛇岭下,看见了大人那只三号太平船进了黑水湖口,桅杆上面有一个大黄旗子,被风飘摆,行舒行卷,上面是硃书的“钦命”两个字,墨书的“代天巡狩按院大人颜”。蒋爷一吩咐喽兵,他就蹿下水去,容他们拘钩搭住就走。蒋爷蹿上船头,拦腰一抱,就蹿下水去。到了水中,蒋爷把手一撒,沈中元就是坛子浮,灌满了为止,净剩了喝水了。蒋爷把他往肋下一夹,拢住了他的手,踹着水,绕过了一个山弯。蒋爷知道把他灌满了,提溜上来,大人也看不见了,有什么话慢慢再和他说。沈中元水喝的有八成光景,眼前发黑,心似油烹,耳内如同打阵雷的一般。蒋爷解他的丝绦,把他捆上。蒋爷骑马式将他骑上,伸双手打他两肋下,往上一拥,“哇哇”的往外一吐,吐的干干净净。蒋爷一撒手,把自己身上水拧了一拧,对着沈中元一看,叫道:“武侯诸葛亮卧龙先生,可惜了你这个外号,你怎么配呢?你冤苦了人家卧龙先生了,你怎么配?”沈中元说:“我本不配,是大家抬爱,我早就说过不配。”蒋爷说:“你所为我二哥、三哥有一点不到之处,得罪于你,怀恨在心,你就行了这么一个法子,五条性命几乎没有断送在你手中。一计害三贤就够受的了,你这叫一计害五贤:武昌府的知府池天禄,在他地面上丢个大人,他得死;我二哥保大人是他的专责,得死;玉墨丢了老爷,得死;两位先生得死。这是立刻得死的,余者沾衔的还不定死多少呢。你挑礼,你得挑明白了,那才是英雄呢。再说我听见我哥哥说,你道了姓名,我赶着就上树林找你,沈壮士长,沈壮士短,可也不知你听见哪,也不知你是去远咧,可也不知是成心不理我。你不想想,你把大人盗走了,显显你的能耐,不想我们担的住担不住?你这是把大人说话了,央求的大人点了头。你必是能说呀。你又是王府的人,你必是说能破铜网,能拿王爷。再说我们老五死的怎么苦,你怎么给他报仇,拣着我们大人爱听的说一说,这个就把你赦了。你那知道大人赦了,蒋四老爷不赦。趁着在这大人瞅不见,我先把他宰了,给我二寄报仇。我宰了你,我们大人绝不能把我宰了。”小诸葛一听,心中说:“我早就算计下,这个病鬼不好了,如今遇上他了,这也无法。”想到此问,双睛一闭,一语不发,就是等死。
正说之间,听见“蹬蹬蹬”的跑过两个人来,是卢方、徐庆。徐三爷嚷道:“大人有话,老四可千万别杀他!”蒋爷说:“谁说的?”三爷说:“大人。”蒋爷说:“你才实心眼哪!这会大人瞧着呢吗?他害咱们二哥几乎没死了。他央求了大人,大人饶了他,咱们不能饶他。咱们先把他杀了,我去见大人去,就说你们来送信来,我已然把他杀了,我去上大人那里请罪去。三哥,你带着刀呢。是你杀呀,是我杀?”徐三爷说:“我杀。”徐庆他本是个浑人,蒋四爷说什么,他就听什么,摆刀就剁。蒋爷可又把他拦住,说:“咱们要杀他,也让他死个心服口服,别叫他死的不服。姓沈的,生死路两条,你是要死,你是要活?”沈中元说:“大丈夫生而何欢,死而何惧?”蒋爷说:“你到底是愿意死?愿意活?我有意救你。”沈中元说:“我愿意死?我还不弃暗投明呢。”蒋爷说:“你要是愿意活,依我个主意,你就活了。”沈中元问:“什么主意?”
蒋爷说:“你见了我二哥,我给你说情,也不枉你弃暗投明。也别管真假,你总是给我们老五报仇,也不辜负你这点好意。就是有一样,知错认错,是好朋友。你见了我二哥,给我二哥磕个头,一天云雾全散,打这谁也别计较谁。我二哥这个脾气,非叫他顺过这口气去,凭爷是谁说也不行。有这一个头怎么好,怎么好,你赶常了,你就知道了。”
沈中元说:“你快些住口,若要给别人磕头还在罢了,要是给你们五鼠五义磕头,这是我一辈子短处。二义韩彰,他还不到了有人的去处讦调于我?再说我无论作了是什么样的官职,也洗不下这个羞惭去了。”四爷说:“什么羞惭?你这个头贵重,我这个头贱,我给你磕一百,你给我二哥磕一个。一百折一个,还不行吗?我可是为息事罢词,打这就给你磕头了。”说毕,蒋爷也真拉的下脸来,就双膝点地。沈中元说:“等着,等着,这么磕了可不算。”蒋爷也就站将起来了。沈中元说:“你还捆着我。再说你这给我磕头,谁瞧见了?我给他磕的时节,是众目之下。怪不得人说你足智多谋,这又是你的主意。”蒋爷“噗哧”一笑,说:“你过于疑心太大。咱们这么办,等那时你给我二哥磕的时候,我再给你磕头,你看着,管保行了罢?”沈中元说:“肯那么着吗?”蒋爷说:“来,我先给你解开。君子一言既出,驷马难追。这话以后绝不提了。”随即给他解开绳子,彼此把身上水拧了牛蒋爷说:“过来给你们见见。这是我大哥,这是我们三哥,你是认识的。”徐庆说:“老四,他不给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