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读过天年,”闵疏不怪孔宗医不好茂广林,他知道这是老人都会有的病,他说:“医书上说八十岁肺气衰,魄离,故言善误,或许就是这种病。我知道孔大夫是怕老师认不出我,我会难过。”
闵疏偏头,那些斑驳的光影落在他脸上分外好看,孔宗听见他说:“多谢孔大夫告诉我这些,可我还是想去见一见老师,他认得我也好,忘了我也好,老师这样子……见一面就少一面了。”
这话倒是不假,孔宗颔首,说:“人就在隔壁偏院,茂阁老辞官前说的是回老家养老,现在留在京城反而容易遭人话柄,偏院里伺候的人都是王爷派来的丫鬟,不敢说多机灵,口风一定很严谨。”
闵疏站起来,点头致谢了就准备走,他手里还抓着把鱼食,想一股脑丢水里去,又怕撑死了鱼。又犹豫着想学孔宗丢到潘振玉手里去,又觉得没熟到那份上。他抓着鱼食站了小片刻,孔宗就从脚底下拖出个鱼食小盆来,闵疏眉头一松,尽数丢了进去。
茂广林实在是老了。他每日里最多的时候就是睡觉,偶尔清醒了,就要看一看书。他看不清字,也不要丫鬟给他念,下头人就抄成大字给他看。
闵疏到的时候,茂广林正捧着书仰头睡在摇椅上,他两鬓斑白,每条皱纹里都是热血燃烧后剩下的灰烬。
闵疏没有叫醒他,他静静看了半晌,吩咐丫鬟说:“老师有风湿,膝盖关节总疼,你们做副护膝吧。”
丫鬟自然无有不从,恭敬送他离开了。
第80章定金
闵疏在三日后上任通政使司参议,他顶着参议的头衔,主要还是守着文书档案收拾。他偶尔也进宫去教课,都是些不要紧的小事,梁长宁没来打扰闵疏,怕凑得太紧适得其反。
过了两日,闵疏才知道梁长宁在清理整顿西大营的兵,从前里头都是些骑兵,后来仔细分了类且仔细列组归营,增设攻城队,特地从塞北拉回来的精铁做弩箭和投石器。闵疏无心关注这些,他只想快点查一遍档案。
天书阁里一个人都没有,木质地板刚擦过一遍,还湿漉漉冒着水汽。几人高的书架子密密麻麻排列整齐,闵疏顺着年份往下找,从先帝登基开始查起。
大梁昌盛后,一共出了三位皇帝。先祖昭德帝,嘉奖了开国功臣,赏赐四大家诸侯爵位,特令其家族能承蒙恩荫,并颁布了土地税收的法案。先皇景德帝生有六子,当今天子梁长风位列第四,。朝政先是把持在太后手中,后来又落到了权臣手中。
这是史官记载在册子上的简述,闵疏垂眸翻页,一目十行看下去。
要查,就得从景德年间开始查。
手里的册子突然被抽走,面前的身影挡住了光线,闵疏皱眉,抬头就看见了梁长宁似笑非笑的脸。
“晦气。”闵疏靠在书架上,说:“王爷真是闲情逸致,西大营不去巡,来天书阁做什么?”
梁长宁转着手里的书册,说:“参议大人查档案?”
“这也是王爷职责内的事?”闵疏没有伸手夺书,他说:“这通政使司也归王爷管?”
“确实不归我管,”梁长宁微微俯身,和闵疏齐平,看着他的耳廓说:“是来管你。”
“王爷怕是管不着。”闵疏笑起来,说:“管得太宽不是好事。”
“我看好事将近。”梁长宁也笑起来,把书丢回去,轻声说:“看档案不如问我,我知道的事情可比这些写在明面上的更多。”
“怎么听着像是天上掉的馅饼呢?”闵疏离他太近,二人几乎是贴着站在一起,闵疏偏头,避开了梁长宁的脸,说:“王爷惯是会雁过拔毛的,下官是只小鸡崽,还想多活两日呢。”
“做个交易吧。”梁长宁慢条斯理地说,“你要查旧案,我也要查旧案,我有隐秘消息,闵大人有聪慧计谋,咱们一起查案子,都是顺手的事。”
“青天白日,做什么交易?”闵疏微微侧目,气息都涂在梁长宁耳侧,书架透过明亮的日光,罩在二人身上像是暧昧的床帏薄纱,闵疏漫不经心地说:“天书阁可不是市井集会,你我二人又都是市侩奸商,王爷喜欢坑蒙拐骗,我又爱缺斤少两。这交易,还是不做的好。”
“本王带了杆秤。”梁长宁抬手,把闵疏垂落胸前的发丝缠成绕指柔,“天地良心,童叟无欺。”
闵疏闭上眼,四周全是梁长宁的味道。他洗澡用的皂荚味道很淡,暮秋给他熨烫衣裳的时候爱用果木碳。这味道合在一起,就成了分外独特的淡香。闵疏觉得自己又回到了三年的那段日子,他们同床异梦,又耳鬓厮磨。这种无形无色的味道好似突然成了一只手,这只手在温柔地抚摸闵疏的头发,像是要从头发里吸走闵疏的精气。
“王爷说错话了吧,下官不是幼童,更不是老弱病残,差别大着呢。我发起疯来,可是会咬人的。”闵疏拉长了话尾,勾人得很。
“新欢旧爱,何必这么无情。”梁长宁无可奈何,看着他说:“好歹也是枕边人,本王诚心实意要与参议大人结盟,买卖不成仁义在,好歹赏我两句好话吧。”
闵疏听见这话,往后靠了一点拉开距离,他自己端详梁长宁片刻,突然伸手捏住了他的下巴。
这个动作从前只有梁长宁能做,如今闵疏做起来,梁长宁只觉得也别有味道。这只小苍鹰微微扬起下巴睥睨着他,半晌才收回了手,忽然道:“看来那巴掌打得太轻,王爷还没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