茂广林的信字不多,暗里的意思却三页纸都读不完。
陈聪看完信不语,心思微有活动。说动他的不是茂广林的谋划安排,而是信末那几个字——时机已到。
周鸿音看他的样子,突然道:“我曾听闻陈大人与茂阁老是旧识。”
他换了舒服的姿势,两手搭在椅子扶手上,长出一口气说:“陈大人出生于擅门关最北的小县,家里只有年逾八十的老奶,还在陈大人七岁那年去世了,后来陈大人一路往南流浪……这样艰苦地走了多少年,陈大人才从草鞋走到羊皮靴?”
陈聪沉默少顷。他脚底的水泡没挑破,脓水带来烧灼的疼痛,让他忍不住微微皱眉。
海棱早已退下了,他立在檐下阶上,盯着空中低低盘旋的秃鹫。暨南冻死的人太多,秃鹫成群结队地守着。海棱看着烦,取了大弓搭箭,眯着眼睛找准头。
陈聪收回目光,落到周鸿音脸上说:“未曾想小将军还特意打探过我。”
“雁过留声,人过留名。”周鸿音咧嘴一笑,说:“陈大人是暨南布政使,暨南从前什么样子,如今又是什么样子?陈大人即便不自己吹嘘,也是切切实实摆在这里的,一笔一笔都是政绩,日后大人高升,这就是台阶。”
陈聪自嘲一笑,搓了搓手手上的血痂说:“如今这一场大雪……早把一切都淹没殆尽了。”
“所以才要从头再来。”周鸿音站起来,回想起闵疏写来的信,语气坚定地说:“时局不比从前,茂阁老压着大人升职并非是为了私欲,政绩只有一步一步得来的才能经得起外人推敲。陈大人从前能从激流中全须全尾地退下来,是因为先帝有惜才之心。如今先帝已逝,新帝不稳,陈大人一腔热血抱负不能就此凉了!”
陈聪失语,周鸿音继续道:“你我都在激流之中,不进则退,没有止步静止的路,要么陈大人保住暨南八省,要么陈大人任由百姓沦为登高者阶石,这是避无可避的路。”
陈聪咳了两声,他不要周鸿音替他拍背。外头的海棱已经有的放矢,利箭破空而出,秃鹫如顽石砸落于地,扑腾出三两根羽毛,接着双爪微微抽搐,歪头断了气。
天空上盘旋的其他大鸟四散逃开,天际安静了片刻。
“小将军!”孙虎撩开帘子三两步跑进来,海棱拎着秃鹫的尸体跟在后头。“孙岩和李立山搜完了林子,一个活口也没捉到,只是在死尸上摸到了牌子。”
“什么牌子?”周鸿音转头盯着他,陈聪也侧身望出来。
“一块拇指大的铁牌子,挂在脖子上的。一共摸出来十七块。”
孙虎把手里一堆生了锈的小牌子堆成一摞递给他,说:“李副督看了,但没看出个明白来,瞧着像是组织着用来做身份标记的。”
陈聪探身摸了一块在手里,翻来覆去看了个遍也没看出个所以然。
周鸿音把这堆牌子扔回桌子上,零零碎碎的哐当声响起,他又说:“这个月的军报还没送回京是不是?”
“不是五六天前才给长宁王府写了两封吗?”孙虎摸摸后脑勺。
周鸿音不理他,继续道:“再报个信回去,拿个牌子一并送去,用油纸包好了。让差役拿到了回信再返程。”
陈聪知道他是梁长宁的人,但没想到他担着钦差的名号,事无巨细都要汇报于上。
他是长宁王的忠臣。
孙虎踏出门去,把房间留还给二人。
方才的话还没谈完,周鸿音却不再继续。他把粥碗端出去,说:“时候不早了,我明日再与大人详谈,现在不比京中,我这里没丫鬟给陈大人使唤,只有军中杂役来给你换药。”
陈聪摆摆手:“不必麻烦,我自己来吧。”
周鸿音没有再说,大步出了门。
他一出门,孙虎和海棱就跟在他身后,周鸿音交接了粮车回来,他又拨了人去搭建粥棚。他事情多,还有孔宗在侯着他。
周鸿音掀开孔宗的帐子,见他正把装满了雪水的铜壶挂在火堆上。
孔宗头也不抬,问:“陈聪怎么说?”
“姑且再等等。”周鸿音抓了把碎茶丢进铜壶里,又掏出了腰间挂着的小壶,问:“喝点?”
孔宗摇摇头,“你这二两火里烧喝了一路了,怎么现在还有剩?”
周鸿音晃了晃小壶,叹口气:“我的早喝完了,这点还是从陈聪身上摸的。”
孔宗盯着雪水沸腾翻涌了,才问他:“你要放粮,心里有什么章程?陈聪是暨南布政使,又是百姓心里的父母官,他此番求旨是托了民意,如果他愿意帮着吆喝,民心才能来落到咱们手里。”
“这笔粮是王爷的粮。”周鸿音舔了舔唇,把最后一滴火里烧咽下,说:“户部给的粮全发了绿霉。”
孔宗端着茶杯,说:“但你是皇上的钦差,吃饭的人只看得见厨子,看不见后头种地的人。”
周鸿音不是没想过以梁长宁的民意施粥,但他怕适得其反,更怕给京中的梁长宁添麻烦。
皇上只给了二十万石粮,还是吃不得霉米,户部拨下来的钱一时半刻也根本买不到价格合适的粮。如今他手里的粮有八成都是梁长宁和茂广林筹的。沧州还调来了一批,是陈聪担保下来,签了借条才调到的。好在陈聪信誉高,沧州德州给的都是新米。
以朝廷的名义施粥周鸿音不甘心,以长宁王的名义他又容易被有心之人扣帽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