终于看到绿洲了吗?
姜阙身下的骆驼比他的反应要更为强烈,似乎已经嗅到了近在咫尺的清水的味道,黄沙被它踏得沙沙发响,很快蹿向前方。
眼前是一片不小的湖泊,湖边绿草如茵,树环木绕。沙枣白榆之下是成簇的铃铛刺或野蔷薇之属,郁郁葱葱,如同一道天然的屏障,将外围的风沙隔了起来。
他双脚甫一落地,手边的骆驼便撒欢儿似的跑过去饮水,姜阙淡淡一笑,也过去饮了水,并把水囊灌满。
待他重新审视这里时,眼里已蕴了些微诧异。
绿洲一直以来被称为沙漠明珠,作为一直生活在苍山姜族里的他,对此所有的认知都来自于古书典籍或是上一任祭司,这般身临其境倒还是头一次。
姜族为上古神族,传为神农后裔。姜阙从十五岁称为姜族祭司起,已有二十年之久。但把这二十年放在祭司漫长的一生中去衡量,就显得微不足道了。
在姜族里待的时日越久,他就越觉得天地之道神秘莫测。他自幼聪颖好学,姜族的很多术法已被他修习得炉火纯青,医术与卜筮之法用来也是得心应手。在之后的漫漫十年,他便一直力求窥探天道,但始终是少了些什么。心中对于神明的敬畏越来越淡,他怕自己终有一天,会像儿时的好友姜逸一般,丧失全部信仰,沦入魔道。
“神又如何,魔又如何?神魔一念之间,姜阙,你到底在坚持些什么?”少年的声音愈发清晰,姜逸的背上全是被荆棘鞭挞的伤痕,他在被永远逐出姜族的那一刻转身看向他,“你以为你就从来没有奢望过至高的权利吗?你的天道,究竟是什么?”
他缓缓微笑,向姜阙伸出右手,作出一个邀请的姿势:“我的梦想在西域明教,如果有一天你对你的信仰产生了疑虑,我随时欢迎你的到来。”
信仰……
他并不奢望权利,但是他确实不知道自己在坚持什么。睥睨天下笑傲风云他已经全部做到,他还有至少百年的时间要去度过。
神魔之间只差一念,这才是他最害怕的。
尤其是在他每一次唱颂无歌的时候——相传此歌为神农行走大荒,偶遇两国厮杀,战火燎原尸横遍野,一时心生哀叹,用以祈人以入轮回时所作,与此相应的还有随之悟到的无歌之术,旨在化天地之力于无形,救众生于水火。
姜族一直以出世者自居,这祭词他唱颂了无数次,出世之意于他而言,竟变得陌生晦涩。
所以他不惜远走姜族,北起山麓草甸,南至苗疆湿地,东抵东海诸岛,如今西入西域大漠,只为一探天道。
“风疏雨歇,芃芃荚叶。有铃鸣彻,鸾声哕哕……”水面光洁如镜,映出他清俊的容颜,眼神凌厉深邃,如同苍山深处罕无人迹的荒芜沼泽。他从背后取出一直背在背上的五弦琴,琴身用梧桐木雕刻而成,其上缀有繁杂的花纹,似一朵妖冶盛放的蓂荚,栩栩如生。
姜阙弹琴而歌,其声轻缓温润,如山涧的溪水潺湲流淌:“……有乐呜然,其声哀嗺。宫商徵羽,音若离合……”指尖动作若行云流水,一时间天地俱静,只有他的声音在其间回荡,“……四方攸同,吾之叹喟。阙翦五弦,作此无歌。”他最终皱眉停手,一曲弹罢,心中若有所思,感觉离那天道近了,却又似乎更远了。
“还是……差了些什么啊。”
他收了琴复又背好,盘腿坐在湖畔,手里捏了印决,闭目深思。
姜阙是被巨大的轰鸣声惊醒的。
一入眼便是如墨的夜色,天边不知何时已明月高悬,漫天的星子宛若散落的棋子布在空中。他从没见过这样美丽的星空,一切仿佛水洗过一般澄澈明净,在广袤的苍穹之下,让人忍不住想要俯首跪拜。这是即便在苍山那样远离尘世的地方,都难以感受到的浩瀚与渺小。
这样的敬畏之感仅有一瞬。
又是一声“轰”的巨响,湖心猛然炸开一蓬水花。倒映在湖面上的月影被搅得粉碎,寂静的绿洲之中有风呼啸,带着淡淡水汽扑在面上,冰凉沁人。
他只觉眼睛突然一刺,明亮的光芒直射而下,天地竟一瞬亮了起来!
这竟然是……寂地月华!
姜阙从未到过西域,但也从上一任的祭司口中听过许多有关西域的故事。尤其是西域明教,是他讲述最多的地方之一。
百年前中原武林翘楚方忱不知何故叛出中原远走西域,凭一己之力于昆仑山上建立明教,座下有五明子并寒月曜日两大护法,另设修罗场及神女宫,传承至今。
寂地月华是明教首任圣女乌雅清所创,为明教圣女必习的最高法术。此术以日月为基,将日月之光随心转化,让天地灵力为己所用。这需要施术者具有强大的操控能力,毕竟自然之力无穷,一旦遭受反噬,后果不堪设想。寂地月华共分月朔、月中、月晦三重境界,教中弟子拿到的只有第一重要诀,只有教主和圣女才可以看到其后的术法残页。
方才的寂地月华虽用得不甚纯熟,但看起来也是到了三重月晦之境。
姜阙活动了一下由于长途跋涉略显疲惫的身躯,抬头看到天际西侧太阳正缓缓下落,时近黄昏,残阳如血。他并没有看到施术的人是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