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回答的既干脆又肯定,“当然,虽然时间久远,那些记忆却浸入骨髓。即使他活着已经变了样貌,走到对面我依然能一眼认出他。”
可是他在她面前,她却并没有认出他。
时间到底改变了什么?不只是人的面貌吧。
他笑起来,像是在问她,又像是在自言自语:“你为什么要当警察。。。”
她明知道他痛恨警察,痛恨那些毁了他家庭、毁了他人生的人。
当年那桩冤假错案把他爸爸变成了一个杀人犯,判了无期终身生活在监狱中,让他的童年受尽了歧视和白眼,即使当年他亲眼目睹了真像,却没有一个人愿意相信他,是警察的自以为是毁了他的家、他的人生,就连这无名无姓的半生生活,也尽是拜警察所赐。那年他在外地的那一场事故,更是彻底毁灭了他本就悲惨的余生,却也成就了现在的地鼠。
可是白杨又怎么能懂呢?她以为他早已死在很多年前的那场事故中,关于那场事故她听说了很多的版本,但是无论哪一种说法都让她看不到他还活着的希望。
一辆满载人的大巴坠入山谷、爆炸,将深秋的山坡染红,那场面白杨还只是从报纸上登载的一张图片看到的,媒体语焉不详,警察调查的不尽不实、模棱两可,如果不是坊间的诸多猜测,这也不过是一起普通的车祸罢了。可是白杨知道,它不是。
白杨记得,那年也是重阳未到。
她在舞蹈室里一遍遍的伴着那首《oyeme》旋动着身体,直到意识彻底陷入黑暗。从那之后很长一段时间,她不能再跳舞,也不能再听这首《oyeme》。舞蹈老师曾经说过,想做一名舞者,不止是身体在舞蹈,还有心。每一个舞步、每一个节拍都必须是一次情感的转折,如果无心,动作再娴熟优雅,也不能打动别人。白杨就是无心的人,她找不到舞蹈中的情感,舞蹈于她不过是一种拯救。可是那个晚上,白杨突然体验到了舞蹈的血肉和灵魂,从前的空泛无味化作利刺狠狠戳进她的心脏,她的每一个舞步都竭尽心力,她的每一寸灵魂都随之舞蹈,最后沉醉、甚至于破碎。
就像《oyeme》的歌词:仰望着天空寻找,一位失去的故友。悄无声息的离开了,也带上了命运。那些时光是如此短暂,当他在我身边时,现在也都成了永恒,他的心也已经沉睡了。
当白杨真正领略到它其中的韵味时,却再也不能伴着它跳舞了。
地鼠说:“白杨,我这些年如果过的很幸福,哪怕是平淡,我也一定会忘了你。但是只有不幸会让一个人偏执的总是回忆过去。”
白杨想起,当年的他知道了那些肮脏的事情后满含愤怒的眼睛,以及那时还很年轻的面容闪过的刻骨的恨意。他说:“反正我的人生已经糟糕成了这样子,还怕会更加糟糕吗?如果我活着,你就跟我走,如果我死了,你就自己走。”
那个晚上对于白杨来讲,本应该是苦痛的,但不知道为什么,白杨骨子里隐隐有一种开心痛快的情感作祟。直至现在,一想起那个晚上,白杨的心情依旧莫可名状。
那个在白杨心中如恶魔一般的存在、却被她称为继父的男人惊恐的捂住身体某处,慌乱中抄起手边最近的东西挥向面前一脸凶狠俯视他的人。
白杨记得那一挥挥出了很多血,她使劲的推了他一下说:“你赶紧走,别回家!”
脖子上的血自他的指缝中喷出,临走前他告诉白杨:“照顾我奶奶,有机会我联系你。”
那是他和她记忆中的最后一次见面。
再见面的时候,他们之间隔着一扇门,一个是毒贩,一个是警察。
当那天白杨出现在他的门口,他在猫眼里看到了她,事情已经在往一个不可逆的方向发展了。
从来没有哪天像那天那样让他如此惊慌又如此镇定。明知道站在门外的那人是警察,却又抑制不住想要见到她的那种心情,于是他拿自己的生命冒了一次险,走到了今天的这个地步。
就像他刚知道白杨做了警察的时候,他一直控制不住自己发笑,笑了很久。命运这飘渺的东西竟然拟化成了实体,再肆无忌惮的给他编造一个如此大的笑话。他记得那天他吸食了一点K粉,那是第一次也是唯一一次,尽管他手中过货无数,更何况K粉这种廉价的东西。但是他知道虚幻只是片刻,如果想活下去就要清醒的面对现实。像很多年前,被甩出车窗外几十米远的他眼瞅着那辆大巴一路翻滚,爆炸,燃烧。。。
‘刹车老化,乘客无一生还’是警方给这场人为的车祸最后的定义。
索性他彻底抛了自己的姓名与身份,隐身于阳光下的黑暗角落,挣扎的活了下去。
“咩咩,九月初九,城北重阳湖见。”
这是当年那场车祸之前他给她最后的约定。
而那后来的事情,很多年后的今天,他才知道。
车祸案不久,奶奶就去世了,去世之前没人知道,白杨是第一个发现的人。白杨还记得老人头一天对她说的那句重复了多次的话:“我儿子是无辜的。”
这句话占据了老人余生的全部思想,从无期徒刑的判决下来后,她就再没有别的念想,嘴里只剩下了这一句话,眼里也再不认识任何人。或许即使到生命尽头那一刻,她都没想起来自己还有个孙子。而这种遗憾对于她来说却未必不是一件好事。
命运真正无情,放浪形骸,却还装着矜持。
当同样的一个约定再次以莫名的方式出现在白杨的面前时,白杨以为那是绿洲,最终却又化作镜花水月一片空。
重阳未到,他们都提前赴约了,以如此可笑的方式。